這是一位穿著黑綢子半長衫子,內配一白色絲綢褂襖,腰間捆著同色的腰帶,腿上的綢緞褲子卻是打了一個結實的綁腿,與足下蹬著的黑布鞋與白棉襪給分離了開來。
他是濟城最臭的河溝邊上生存著的放貸人。
這種背靠著濟城賭坊的民間借貸組織,是一群只認錢不認人的兇狠殘暴的玩意兒。
他們今天來,就是為了英峰曾經在他們這里借出去的一筆錢而來的。
可是現在,他就坐在這個大廳里將近半個鐘頭了,沒有得到這個老頭的半分承諾,結果等到這個假洋鬼子一過來,對方就什么都給對方考慮到了?
是的,在這位學識不多,認知不多的粗人的眼中,日本這個國家全都是窮的掉褲子的海匪與倭寇罷了。
屁大點的國家,現在也敢在中國這個地界上充當洋大人了?
做他的白日大頭夢啊。
憑什么英家的人在穩定下了繼承人之后,先要償還日本人的錢?
以為他不識字就看不了報紙嗎?
那報紙上都說了,英家把小日本的貨給毀了,人家要他賠上一大筆的錢呢。
若不是看在英家就算是破產了,手里也有能變賣上價錢的家當的話,他們做房貸這行當的人,能傻到將錢借給馬上就要不行了的英家?
現在,那個老頭既然能給這個小日本一個承諾,那就能給他這另外一個債主一個承諾。
“憑什么先還這日本人的錢?”
“據我所知那可是一大筆的錢吧?”
“依著你們英家現在這個狀況,不變賣家產是湊不齊那么多的大洋的吧?”
“怎么?有錢還日本人,沒錢還我丁九爺的錢?”
“你們欠我的只是區區上千塊的大洋,帶上利錢也沒超過2000塊。”
“怎么連我的這點錢都還不上了,你拿什么去還人家那數十萬的大洋?”
“吹牛逼拖延時間?還是瞧不上我們這點銀錢,是打算賴賬了怎么地?”
“我告訴你啊,今兒個我九爺既然出現在你們英家了,那就是為了過來要錢的。”
“錢要不到,你別想我就輕易的走了。”
“我管你是不是剛死了主子,我今兒就一句話,還錢!”
說完,這位丁九爺還對著三井夭壽那一伙人輕呲了一下,以表輕蔑。
我管你英峰欠你多少錢呢,我要先把自己的要回來再說。
見到對方無禮的舉動,站在三井夭壽身后的端木以及兩位武士保鏢就忍不住了。
他們嗆啷,抽出半截的武士刀,這就打算給對面的那個說話不客氣的男人一點好看。
“住手……”
三井夭壽對于對面人的挑釁表現的十分的平靜,他只是淡淡的看了這個男人一眼,就將眼神轉到了鄭管家的所在,與對方進行了最后一次確認:“那么這個繼承人出現在我面前的時間……”
對于三井先生的問話立刻秒懂的老鄭立刻彎腰施禮到:“不會太長,只需要半個月的時間,半個月后,無論如何,英家必然會有一個人站出來,給先生您一個交代。”
“很好!”
三井夭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擺擺手,帶著身后一眾的人即刻轉身,甚至連多一個眼神都沒有分給那個名為丁九爺的小人物。
將對方如同螻蟻一般給華麗的無視了。
而丁九爺果不愧是從底層摸爬滾打出來的,他一點都沒有生氣,反倒是覺得正是因為自己才將這些惡心人的玩意兒給逼退了。
此時的丁九爺扇乎著自的黑緞子外衫,將敞開的胸口的褂子扇乎的一起一落,隨著這起起落落,就把他胸口濃郁的胸毛以及隱藏在胸毛底下的斑斕猛虎給坦露了出來。
作為威懾,他整個人都快要考到老鄭的身上了,在他身上獨有的狐臭味就要將老鄭頂一個跟頭的時候,對對方說到:“還錢。”
“我不管英家誰來繼承,我今天就要拿到我這一份錢。”
“若是我拿不到?可以啊,英家的繼承人不是還沒選出來嘛?”
“可是負責選人的真正的大牛不是你鄭管家嗎?”
“我只管對著你要錢,我不管旁人,你若今兒個不給我錢,我怕你就要跟我一樣,在外面行走的時候,也要被人尊稱一句,鄭九爺了!”
說完,這位丁九爺還十分自豪的晃動了一下自己左手的手掌。
拿當中的五根手指,赫然就缺了一根尾指。
切痕平滑,一瞧就是用利器主動斷開的。
被斷指的人沒有掙扎,可見其心性的狠厲。
這是丁九爺名號的來歷所在,當年曾也為一個賭徒的他,為了改變這個讓他傾家蕩產的習慣,當著他現任的大哥,也是濟城最大的賭坊的老板的面,自己用刀一刀給剁下來的。
也就是因為他這份決心與狠勁兒,讓丁九爺入了大哥的眼。
跟著賭坊里邊從最底層的打手保安做起,一步步的爬上了現如今的位置。
老鄭早就聽說過這個人的名聲,但是這筆錢真的不曾出現在家中正常的賬目之中。
可是就在老鄭因為這個威脅而猶豫的時候,對方就遞過來了一張巴掌大小的拮據。
當中由油墨打字機正正經經的打出來的拮據,甚至連當中的借款數額都無法進行二次作假。
而最底下的借貸人簽字畫押的所在,不但有英峰的親筆簽名,還有著一方只有英家老爺才能動用的私印。
不論從哪個角度瞧,這封拮據都不會是假的。
老鄭瞧著一步步緊逼過來,對方的大黃牙都要湊到他的臉邊上的丁九爺,就做出了一個阻止的手勢。
“你等我將那些人打發走了咱們再細談,我老鄭權限不大,但是現在家中的賬目湊吧湊吧,兩千大洋還是能夠拿出來的。”
“最不濟,英家還有一些小院小屋的地契,這濟城內城的房子越來越值錢了,我若是用這個抵賬,您九爺也說不上虧了吧?”
也不是不可以,現如今因著山東剿匪的大成功,別瞧著上層軍政還因為此次剿匪的事兒打饑荒呢,他們底層老百姓的日子是真的過的踏實了幾分。
因著日子平穩了,那往省城里跑想要定居的人可不就多了幾分嗎?
這內城的房子說不上寸土寸金,但是一間不大的小院,幾百上千塊的大洋卻是能值上的。
都是硬資產,兌了不虧。
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丁九爺也就不鬧了。
他踏踏實實的往大廳沙發上一坐,反倒是幫著老鄭開始趕人了。
“走,趕緊走!今天九爺在這里辦事兒,你們想要占便宜那是白日做夢。”
“等我跟老鄭把我那攤子的事兒解決了,你們明天再過來碰碰運氣也不遲。”
“好歹若是我成功了,你們也有個說嘴的理由不是?”
“行了,還不走?是不是想讓九爺我的大拳頭讓你們學會怎么做人啊?”
說完,這丁九爺還晃了晃自己蒲扇大的拳頭,上邊濃厚的黑色絨毛為他的悍勇更增添了幾分野蠻的意味。
瞧著這像是個不講道理的粗人,那些要債的人就熄了今天能尋個結果的心思。
他們想著丁九爺說的話也挺有道理的,就琢磨著明日打聽一下,幾天的九爺到底要沒要到這兩千塊的大洋。
若是得到了準信,他們就知道這英家的日子還能過下去,就算是英峰死了,他們的錢還是有希望拿回來的。
畢竟那是兩千塊大洋,若是真能一眼不眨的給還了,他們就真不用擔心英家的財力了。
想到這里的這群明白人也就不想再多待了。
就著丁九爺的發飆,那是起身就往門外走去。
這一個人領頭,其他人猶猶豫豫的也就全數的跟著一起撤離了。
剩下丁九爺一個人,齜著一口大黃牙,對著老鄭攤開了手。
說來也是奇怪了,如此愛財,甚至已經將英峰死后的財產全都當成自己可以利用的私產的老鄭,在此時卻沒有表現出守財奴的貪婪與不舍。
他竟然真的拎著鑰匙,在丁九爺等的有點不耐煩的時候,將一袋子有大洋,有銀元紙幣甚至有銀角子這般瑣碎的零錢的口袋就給遞到了九爺的手中。
湊齊了錢的老鄭沒有任何的羞愧,畢竟再有錢的人家也不見得就非要在家中放置如此多的現金。
這里邊更多的錢是英峰留下的私人金庫當中從各家湊過來準備還債的錢,至于那些參雜在其中的零錢,則是老鄭為了讓九爺瞧瞧這家人在明面上的真的沒有現錢的證據。
“您別嫌棄零碎,兩千塊的確是有些多了,那些零頭是我們這些忠心的下人們勉力湊了一湊的。”
“等到一切走上正軌了,自然會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再用薪俸的方式來還給我們的。”
“所以九爺啊,您拿到了錢了之后能不能跟你們那些‘同行’們打個商量。”
“讓他們寬限我們幾日,也不用多了,最多兩周的時間,我們英家就會走上正軌,就有能力給剩下的幾家還錢了。”
因為拿到了英峰生前應該還到的錢,此時的丁九爺心情那是大好。
又因為從側面見識到了英家的能力,本來也只不過帶句話的事兒,丁九爺自然是一口就答應了下來。
他拎著錢袋子,里邊甚至還有不少他剛才獅子大開口多要的錢,里外里這一趟出來,原本應該還的一千八的本息,到了最后卻到手了兩千。
就這樣的賺法,多給人帶個嘴又怎么樣呢?
想到這里的丁九爺瞧著英家花園緩緩關閉的大門,就舔了舔自己有些干裂的嘴唇,仿佛看到了一塊可以任他予取予求的肥肉。
他只要好好的盯著這個英家,瞧著后來的英家家主是個什么路數,若是一個什么都扛不起來的小白,那就別怪他丁九爺不講情面,在這塊肥肉身上再多撕扯兩下了。
想到這里的丁九爺就哼著膩膩歪歪的淫詞艷曲朝著一邊的胡同里轉去,從這里穿過富人所居住的區域,只需要走上兩個小街即可到達。
雖然道上沒什么燈,也沒幾個人會走,但是對于他這樣本就用不著車馬的人來說,卻著實是一條近路的。
而這條時不時就會被外街的九爺走上一趟的小路,在今天卻有些不太平靜。
因為就在九爺就要走出的那個路口處,被一個人給擋住了。
“朋友?做什么的?我勸你看清楚了我是誰,你再下手。”
丁九爺第一反應就是他碰上劫道的了。
但是丁九爺一點都不慌,只要是在這濟城府內,但凡是見到了他的臉的人,就沒有人不讓給他一分薄面。
沖的不是他這個收債的人,而是他背后那個有著青幫背景的賭坊。
雖說這青幫的大勢基本上都在南方,但是由著這京津冀上的北幫的帶領,再加上大運河長江以北的錢糧幫的參與,只要是在街面上混的,就沒有人會不給青幫,哪怕只是一個小嘍啰的面子。
但是現在,丁九爺仿佛是碰上了一個愣頭青了。
對方聽到了他自報家門之后,不退反進,大跨步的朝著他逼近而來。
嗯?你這個青瓜蛋子是怎么回事兒,看來今天九爺我不教會你做人了,就走不了了是吧?
得嘞,讓你見識一下九爺我的成名絕技大山東螳螂拳,等揍完了人之后,你小子就學會怎么做個人了。
丁九爺手緩緩的舉了起來,每一步都邁得很穩。
誰成想就在他打算給對方的臉上來上一個螳螂鉤的時候,卻有一道寒光從對方的身上反射而出。
“我艸!有刀!啊!!!”
這是丁九爺說的最后一句話,在倉啷啷一聲拔刀的聲音落下之后,一柄長刀就朝著丁九爺毫無防備的胸膛上劈下。
‘滋……’
一道血柱沖天而起,將丁九爺引以為傲的猛虎藏林的紋身給當中劈成了兩半,伴隨著丁九爺那難以置信的目光,他偌大的身軀如同一條被拋出的麻袋一般,重重的砸在了小巷中的泥土地上。
‘喝喝……’
丁九爺努力的想要將身子翻過來,試圖用雙手著地,朝著身后的方向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