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昆曾經有過兩次崩潰。
第一次是在全家被殺走投無路的時候,那時候天下著大雨,他就蜷縮在一顆大樹下避雨,雷聲隆隆,大雨嘩嘩,漫過腳掌的雨水不停漲起。
第二次是在黑白院里受訓置身蛇窟的時候,賈昆怕蛇,無面僧就把他丟進了蛇窟。
賈昆成為了無面者后,很幸運的,他迎來了人生的第三次崩潰。——波利佛·克里岡騎士。
他無法入睡,但波利佛已經睡得很香甜。
鼾聲就在賈昆的耳邊,并且是以一個曖昧的姿勢抱著他。
賈昆有一百種以上殺死波利佛的方法,謀殺也行,雖然會付出讓賈昆·赫加爾這個名字和這張臉死亡的代價。
但艾莉亞并沒有給他這個名字。
無面者不會無緣無故的取走任何一個人的生命,因為死神不會無緣無故的取走一個人的生命,任何看似偶然,都有其內在的必然。
波利佛禿頭。
窗口投射進來的光芒落在他的禿頭上,發射出微微的光輝。
這個家伙竟然癡迷于人體器官,賈昆覺得這應該是一種疾病。
波利佛的熱氣就噴在他的脖頸處,癢酥酥的,但賈昆并沒有試圖擺脫。
因為他已經做出過多次努力,波利佛都只會更緊的靠近他。
當然他可以起身,但他知道最好別那樣做,波利佛的敏感超出了賈昆的認知。這家伙天生就是個戰士,任何異樣的舉動,他都會立即驚醒,就好像有另外的一個他一直保持著清醒。
偏執的人在某一方面總是顯得是個天才。
唯一令賈昆有點安慰感覺的是,波利佛是個講道理的人!
他喜歡賈昆的半紅半白的頭發,喜歡賈昆的眼睛,鼻子和嘴巴,耳朵和臉,還有一雙靈巧的手,但他總是軟語相求,并沒有展示出會使用暴力的任何傾向。
當然,賈昆倒是喜歡他使用暴力。
別的士兵要是被波利佛看中了某個‘精美’的器官會很恐懼,波利佛直勾勾的眼神令士兵們會立即求助于長官。但賈昆更多的是感覺到無奈。
波利佛其實是個很講道理的人,他希望能說服賈昆自愿獻出身體的某處器官。誰會歡歡喜喜的獻出一顆眼珠給波利佛呢?
這很神經質。
當然波利佛也知道自己的請求有些不近人情,他最后就變成了央求賈昆的頭發,他說,頭發不是腦袋,腦袋割了就長不出來了,但是頭發能。
賈昆可能很愛他的獨一無二的發型,事實上他的紅白頭發并不是渲染的,而是真的。他能騙騙埃林,但是騙不了波利佛這樣的人體器官天才。
因為波利佛是騎士,還姓克里岡,賈昆多少有些忌諱。
不管波利佛的說法和行為有多么過分,賈昆總是表現得像個真正的貴族,禮貌而不失優雅。拒絕而不失親和。
這讓波利佛產生了一個錯覺,覺得只需要再努力一點點,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了。波利佛就很有耐心的跟在了賈昆身邊。他比賈昆更高大,更強壯有力,只是跟埃林一樣的愚蠢。如果賈昆真拔劍,埃林和波利佛都已經死了。
在城墻上的比劍,賈昆都沒有亮出真正的劍術,他只需要一刺,埃林就死了。
速度太快,埃林根本就反應不過來。
一擊斃命!
只是信仰千面神和死神的賈昆不能拔劍突刺而已。
賈昆睜著眼睛睡到了天亮。
波利佛長手長腳的曖昧的姿勢纏著他,換了任何人都受不了,會因此而恐懼,早就向長官報告并驅趕走了波利佛。但內心崩潰的賈昆卻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即使很無奈,也是一臉平和,微笑優雅。
也正因為波利佛無法威脅到賈昆的生命,賈昆和其他士兵的感覺完全不同,他沒有任何的恐懼,他只是感覺很糟糕,所以他壓根就沒有想到向長官求援。波利佛糾纏某個士兵,長官出面,只需要魔山一句話,事情就會完美解決。
晨,早訓練之后。
餐廳。
賈昆坐在長長的能容納兩百人對坐的餐桌上,意態閑適,絲毫看不出他昨夜無眠,也看不出他早課后的疲憊痕跡。
波利佛因為是騎兵長官,早課時間不得不離開了賈昆。這令賈昆的內心狠狠的松了口氣,雖然表面看他的表情毫無變化。
賈昆坐的位置,周圍空出了好幾個座位。
他一大早已經調到了埃林的侍衛隊。要殺埃林,就得創造能隨時接近他的機會。
他是第一個到了餐廳來的魔山侍衛成員。
一個新兵!
艾莉亞貓一樣的來到了他身邊,稍作停留:“我要取消埃林的名字。”
“名字既出,無法取消。”
“喬佛里的名字為何能取消?”
“那可不同,這是已經雙方確定的契約。契約一定,無法反悔。”
賈昆不用回頭,也知道艾莉亞在狠狠的盯著他看。
他神情毫無變化,依然從容自如的喝培根湯,啃香噴噴的面包。
“那好,我現在給你第二個人的名字。”
賈昆點頭。
很悲催的賈昆也一直想早點完成艾莉亞的三個名字,然后去南方的舊鎮。他渡過狹海而來,是有自己的使命的。
陰差陽錯,賈昆在君臨城跳蚤窩的地下斗獸場贏了錢引起了爭斗,被抓進了紅堡的地牢;然后又被戴上鐵鏈手銬,被押上了北上的囚車成為了守夜人的預備新兵;后來又遇上金袍子追殺一個貴族小姐,就是身后的男孩阿多,情勢危急中,他欠下了阿多的三條人命。
根據無面者守則,死神不可欺瞞,人命債務得還,所以他不得不留下來。
其實在從君臨押上囚車出發北上的第一天,賈昆就看出了阿利小男孩是個小女孩,并且學過布拉佛斯劍客們的頂尖劍術‘水之舞’,身手敏捷,已經具有了相當的基礎。
賈昆的劍術類似于‘水之舞’,只是更犀利,更快,更靈敏,并且任何繁復的劍招都沒有。賈昆修煉的是刺客劍術,只有兩劍,第一是刺,第二是防。攻擊的劍招中沒有砍,削,旋身斬之類的東西,防守中也沒有硬格硬當之類的手法,總之任何繁復劍招和適用于戰陣沖鋒的雙手劍劍招,刺客劍術中一概沒有。
艾莉亞輕聲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
賈昆背脊頓時一僵!
他轉頭去逮艾莉亞的目光,艾莉亞卻已經走開。
嬉笑聲腳步聲咒罵聲和吵鬧聲傳來,步兵和騎兵們從好多個大門涌進這餐廳里來。
賈昆伸手端起大碗,一口喝光培根湯,里面有很多新鮮的胡蘿卜顆粒夾雜著羊肉顆粒,非常鮮美。
他最后一口湯還含在嘴里,人已經站起,右手抓起了一條金黃色的面包,急匆匆的去追艾莉亞。
他需要艾莉亞收回剛才的那個名字。
生死契約,是雇主給無面者名字,無面者再跟死神簽訂的契約,一經雇主和無面者確定,就無法再反悔。
艾莉亞給出了第二個名字,雖然賈昆并沒有答應,這就不會形成無面者和死神的契約簽訂,但必須得到艾莉亞的親口收回。
雇主確定名字,無面者確認名字,并再次向雇主進行確定,得到雇主的又一次確定后,生死契約就成。無面者向雇主確定名字,這不是雇主和無面者之間的契約,是無面者在和死神進行契約約定,一經確定,無面者就無法再選擇取消。
在餐廳的后面,樹林里,賈昆把手里的面包遞給艾莉亞。
“某人需要某女孩子收回剛才的名字,某人還知道某女孩其實就是首相的女兒。”賈昆平靜的看著艾莉亞。他點出艾莉亞是女孩的真相,點出艾莉亞的身份,是想提醒女孩,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她的秘密,但從君臨來的一路上,不管來了多少次金袍子和紅袍子的詢問,他都并未出賣艾莉亞。
艾莉亞接過面包,她的確餓了,她大口大口的啃食面包,對賈昆看出了她的秘密的話并沒有太吃驚的表情,她的好朋友魔山已經對她講了一些小秘密,包括這個了不起的賈昆的一些些信息。
魔山對艾莉亞說賈昆學的是‘刺客劍術’,刺客劍術比水之舞更厲害。
“我可以收回那個名字,但同時我也必須收回埃林的名字。”
“埃林的名字無法收回。”
“那剛才的名字也無法收回。”
賈昆平靜從容的臉色終于是變了變。
“好惡毒的小女孩,一個小惡魔。”
“女孩可不是侏儒。”
“給我另外兩個人的名字吧。”賈昆已經無法鎮定。
雖然他沒和死神達成契約,但必須要雇主收回名字。如果雇主堅持不收回,問題就會變得非常嚴重。
“你答應我,讓我收回埃林的名字,我就收回剛才的名字。然后,你依然欠我三個名字。”
賈昆的眼神深處掙扎了一下:“某女孩,我已經沒有了時間。”
“你不收回埃林的名字,我就一定不會收回剛才的名字。”
雙方的目光對視,都非常堅決。
“好吧,我同意你了,收回埃林的名字。”
賈昆做出了妥協。
艾莉亞發現賈昆的眼神里掠過一絲痛苦,但她心如鐵石,沒有同情。
“我也同意你了,收回剛才的名字。”
賈昆雖然依然云淡風輕的樣子,但艾莉亞還是看出他僵硬的身心是真的放松了。
艾莉亞剛才說出的名字是:賈昆·赫加爾。
這個名字符合賈昆要所要求的一切:沒有地域上的超遠距離,沒有森嚴的守衛,這個名字的主人也不是什么國王總督,太后公爵。
只不過,這個名字就是賈昆·赫加爾本人。
即使賈昆把埃林和自己殺死,他也沒能完成和死神的契約,他還欠著艾莉亞一個名字。
“某女孩,請重新給我三個人的名字。”賈昆恢復了平和,淡淡說道,面帶微笑。他做刺客以來,這是第一次敗在一個小女孩子的手里。
他剛才親手毀掉了第一個契約,收回了埃林的名字,他的這張臉和這個名字,將不得不永遠消失——死亡儀式——才能逃開毀契約的罪責。
無面者的一次死亡儀式就是一次非常沉重的失敗,他肩負的未完成的使命也不得不因此而被終結。他得先回到受訓的黑白院述職,并且接受無面僧的嚴厲懲罰。完成一系列非常嚴酷而繁雜的儀式后,他將被黑白院根據千面神的預兆來決定——他是否還能繼續出來完成被中斷的使命。
但在這之前,他還不得不先完成對死神的契約:三個名字!
“某女孩,請給我另外的三個名字。”賈昆說道。
他實在是黑白院里有史以來最倒霉的刺客了,遇上艾莉亞,他注定了次次落敗。
“我不會給你三個人的名字,因為我現在沒有名字。”艾莉亞說道。
賈昆突然有想笑的沖動,雖然他風輕云淡,不急不躁。
他渡過狹海而來,一名最頂尖的刺客,自從登陸維斯特洛大陸,就基本沒有順利過。
“某女孩必須給我三個人的名字,我時間已經不多了。”賈昆的語氣里帶上了懇求,這實屬罕見。
他收回了埃林的名字,他就必須死亡——這張臉和這個名字,必須徹底消失,這張臉將永遠被保存在黑白院的人臉墻上。
“我現在沒有名字,等我有了名字,我一定會立即來告訴你。”艾莉亞說道。
她轉身跑出樹林。
“嘿!”賈昆叫道,“某女孩不給我名字,那我們之間的約定就此取消,請某女孩確認。”
“我不會取消,你欠我三個名字。諸神都聽見了你我的約定。”
艾莉亞站住,回頭,她看見賈昆一臉的黯然。這是她第一次看見從容不迫的英俊賈昆失去了色彩。
“你真是一個……十分十分惡毒的孩子了……那么好吧!”賈昆從口袋里掏出一枚鐵幣,他把鐵幣拋向艾莉亞,艾莉亞伸手接住。
“死神是債主,時辰一到,某人必須死了。”賈昆·赫加爾唇邊泛起一絲奇特的苦笑。
“死?我已經收回名字了,你現在不需要死啦。”艾莉亞可并不是一個壞小孩。只是她必須要救回埃林。埃林是個忠臣,他救了父親。
“某人被惡毒小女孩給逼死啦,某人的使命也……不得不中斷了。某人必須死啦,時辰已到。”賈昆把手由上至下抹過臉龐,從額頭直到下巴,所經之處發生了變化:面容變得豐滿,雙眼靠得更近,鼻子成了鷹鉤,一條前所未有的疤痕出現在右頰。他甩甩頭,那又長又直、半紅半白的頭發消失不見,變成一頭整齊的黑卷發。
艾莉亞張大了嘴:“你到底是誰?”她的聲音里充滿了震驚和無比的羨慕,“你怎么變的?難不難?”
某人咧嘴一笑,露出一顆發亮的金牙,艾莉亞注意到他連牙齒都改變了。
“跟換名字一樣簡單,只要你了解方法。”
“教我,我要學。”艾莉亞涌起強烈的愿望,無法控制。
“如果你要學,就跟我走吧。”
“去哪兒?”
“很遠很遠的地方,很遠很遠,狹海對岸。”
“不,你跟我走吧,我們一起去臨冬城。”
“不行。惡毒小孩,我已經失去了完成使命的資格,我的時間很緊,我必須趕回去述職。”
“可你還欠我三個名字。”
“藏好這枚珍貴的硬幣,你想對我說出名字的時候,就來找我。”
艾莉亞咬了咬,好硬,是鐵:“它夠買馬嗎?”
“不夠。”
“那有什么用?”
“如果有一天,你要找我,請把這枚硬幣交給任何一個布拉佛斯人看,并對他說——凡人皆有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