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阿牛拼命的喘息著。
清晨濕潤的空氣吸入他小小的胸膛中,就像是刀子一樣。
娘親手納的千層底布鞋,早就磨破了,他不敢低頭,害怕看到踩出來的血印。
他很餓。
從昨天到現在,他只吃一小塊生馬肉,那還是一位路過的鎮北軍軍爺,見他可憐扔給他的。
生馬肉一到手,他就迫不及待的囫圇塞到了肚子里,味道一點也不好,很腥、一股子鐵銹兒,惡心得他昨天晚上都還想吐。
但他不敢吐,害怕真把那一塊馬肉吐出來了,只能一直強忍住。
如果娘還在,那該多好啊,她一定能用那一小塊生馬肉,美美的熬上一大鍋肉湯,又有滋味兒又頂飽。
可娘已經不在了。
他也實在是太餓了,等不到去找同行的大叔大嬸兒們搭伙了。
他很累。
他迷糊的腦子,已經記不真切,上一次睡個囫圇覺是哪天了。
大大前天?
不對,娘就是那天晚上死的。
大前天?
不對,弟弟就是在那天晚上走丟的。
前天?
也不對,爹就是前天晚上被北蠻雜種砍斷了一條胳膊,沒一會兒就斷了氣兒。
那些短壽的北蠻雜種,就是死活都不肯讓他們好好睡上一覺。
白天就跟吊靴鬼一樣,遠遠的跟在他們后邊,只要站得高點,就能看到那些烏漆嘛黑的北蠻雜種,他們但凡只要慢上一點,那些雜種就會撲上來狠狠咬他們一口。
天一黑,那些北蠻雜種就跟被狗草了一樣,“烏拉烏拉”的沖上來砍殺他們。
每天晚上,他們這一路上都會少好多好多人……
所以他不敢睡。
他怕睡下去,就再也起不來了。
他家就剩下他一個了,他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活下去……
他咬著牙,一遍又一遍的對自己說道。
但他還是覺得,自己的腦袋越來越疼,眼前越來越黑……
他控制不住的一頭栽倒。
忽然,一只大手抓住了他。
“小弟弟,挺住啊,太白府就快要到了!”
阿牛頭昏腦漲的一扭頭,就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大哥哥,抓著自己的膀子往前跑。
他心頭忽然又像是憑空生出了一股子力氣一樣,拼命的邁動一雙小短腿兒繼續往前跑。
后方的廝殺聲,還未停歇……
“嘶律律……”
身處重重包圍中的青驄馬不安的長嘶,提醒自己的主人,差不多就行了,周圍還有這么多敵人呢。
張楚沒空搭理它。
他單手按著一匹瘋狂掙扎的北蠻戰馬,腦袋趴在馬脖子上,大口大口的吞咽溫熱的馬血。
圍在他四周的北蠻重重疊疊,一眼望出去,看不到一個赤甲的鎮北軍將士。
但這么多北蠻兵,卻沒有一個人敢沖上。
這其中固然有夠膽沖上來的,都被他一斧子砍翻了的原因。
但真正的原因,還是這些北蠻兵被他現在這副嗜血的模樣給嚇住了。
張楚現在這個樣子,的確不怎么像人,倒是很接近各種鬼故事里靠吸血為生的那種玩意兒。
張楚倒沒覺得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馬血是不好喝。
但和人血對比起來,馬血完全在他的接受范圍之內。
就當是吃血旺了……
北蠻戰馬的掙扎力度越來越小。
熟悉的熱流包裹著張楚,他剛剛消耗掉的大半血氣,迅速回滿!
張楚輕輕一巴掌拍在身下戰馬的胸膛上,暗勁一吐,就將戰馬的心臟絞成了一團肉泥,給了它一個痛快,也算是感謝它助自己一臂之力。
他站起來,在重重疊疊的北蠻兇騎包圍下,悠然的伸了一個懶腰,順帶呼出了一口鐵銹味兒撲鼻的廢氣。
“啊得,啊得……”
有北蠻兵被他的動作嚇得驚恐大叫,包圍著他的北蠻大軍登時齊齊后退了一步。
張楚面無表情的翻身上馬,正準備隨意找一個方向再沖殺一陣,忽然聽見一聲炸雷般的爆喝:“某家姬拔,北蠻小兒,誰敢一戰!”
他皺了皺眉頭,調轉馬頭,縱馬向姬拔大喊聲傳來的方向殺過去。
“姬拔挺住,張楚來也!”
萱花大斧裹挾著凄厲的氣爆聲上下翻飛,一騎騎北蠻兇騎被他連人帶馬劈成一堆爛泥,密不透風的北蠻大軍,硬是被他單人獨騎殺出了一條血路。
曾經的張楚,為劉五所說的,七品高手能在萬軍之中來去自如,單人便可屠殺千軍而驚駭莫名。
一晃半年,他已經比劉五所說的那種七品高手,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連砍殺了上百北蠻兇騎后,張楚終于撞進了一個戰團當中。
就見已經沒了戰馬,連頭上雉羽冠都已經被打落的姬拔,批頭散發、金甲浴血,在亂軍之中勢如瘋虎的揮舞方天畫戟。
他的戟法,大開大合、又兇又猛,全是以勢壓人、以力壓人的沙場技法,一人一戟,便如同一條惡龍,將無數北蠻兇器碾成碎片。
張楚縱馬上前,大喊道:“上馬!”
聽到張楚的大喊聲,姬拔這才如夢初醒,連忙縱身躍上青驄馬。
張楚調轉馬頭,二人合力朝著鎮北軍本陣殺去。
“嗚……”
蒼涼悠遠的號角聲再度傳來,已將鎮北軍本陣沖擊得搖搖欲墜的北蠻大軍,再次退去。
張楚跨坐在戰馬上,茫然四顧。
朝陽如殘陽。
紅彤彤,卻沒有多少暖意的陽光灑滿戰場。
到處都是傾倒的旌旗。
到處都是無主的戰馬。
到處都是高高的尸山。
成群結隊的烏鴉,在天空盤旋著、怪叫著。
等待著又一場盛宴……
“哈哈哈。”
姬拔沒有張楚那么多愁善感,他重重一拍張楚的肩頭,酣暢淋漓的大笑道:“老張,咱們又活過來了……咱老姬,欠你一條命!”
張楚沒空搭理他,他迎著東方初生的朝陽,歇斯底里的大喊道:“血虎營,集合!”
一條條鐵打的漢子,拄著紅艷艷的長刀、拄著血糊糊的長槍,相互攙扶著走到他眼前站成一排,努力挺起胸膛,接受張楚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掃過。
張楚為他們驕傲。
他們亦為自己能有張楚這么一位將軍而自豪。
張楚的目光,一個一個的從他們的臉上略過。
每一張臉,他都停留了很久。
就像是要將這一張張臉,都深深的刻進自己內心深處。
一百一十八個。
只剩下一百一十八個!
八品的將領,只剩下焦山一人!
張楚的心臟在顫抖!
他第一次盼望,霍鴻燁說的是真的,太白府那邊,真有援軍在等著他們。
一萬人里,能活這一百一十八個,也是好的啊!
撥開層層青山。
一座龐大的城池,終于顯露在了南遷大隊人馬的眼前。
城池灰撲撲的,有些丑。
但在南遷的老百姓們和鎮北軍將士們的眼中,卻美得像是纖塵不染的世外桃源一樣!
然后張楚沒有聽到歡呼聲。
他感覺到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腳步。
從走。
變成小跑。
再變成狂奔。
終于有人哭了出來。
哭聲就像是一種傳染病,從老百姓中間蕩開,迅速彌漫了整條馳道。
連跟隨在張楚身后的一百一十八條血虎營將士當中,都有“嗚嗚”的低泣聲。
哭聲當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苦難……
苦難,在這十五萬人踏上南遷路的那一刻,就已經開始。
區別只在于。
有的人,在苦難中結束余生。
有的人,余生都盡是苦難。
“轟轟轟……”
滾雷一般的馬蹄聲,又從后方傳來。
不需要任何警示,馳道上的所有大離人都把命拼到了兩條腿上。
進城!
進城!
只要進了城,就安全了!
這幾乎已經成了所有南遷的大離人心頭的執念!
或許用魔障來形容,更為的貼切。
連張楚都沒能超脫這個魔障,不斷催促著身后的一百零八名血虎軍兒郎瘋狂的向太白府狂奔而去。
近了。
越來越近了。
但就在最前方的老百姓人群沖入護城河前方時,令張楚瞬間崩潰的一幕,發生了!
太白府的城門,竟然“吱呀吱呀”的合上了。
“開門啊,嗚嗚嗚……俺家就剩下俺一個了!”
“求你們行行好,開開門吧,把我的孩子放進去吧”
“你們還是人嗎……”
狂奔到城門下的老百姓們,拼命的錘打著城門。
低泣聲,演變成了嚎啕大哭聲。
但黑漆漆的城門,就像是一個黑面酷吏,巍然不動的聳立在那里,斷絕了所有南遷大離人的生路。
一股赤甲馬軍簇擁著一道紫色的人影,縱馬行至城門前。
“北飲郡郡守呂遼何在,滾出來見本公子!”
霍鴻燁暴怒的咆哮聲,在護城河前炸開。
“下臣呂遼,參見世子!”
一道身穿朱紅色的公服,頭戴烏紗帽的蒼老人影,在城頭上遙遙向下方的霍鴻燁施禮。
“開城門!”
霍鴻燁用不容置疑的語氣,爆喝道。
“請世子恕下臣,無法從令!”
城頭上的蒼老人影抱拳,哀聲道:“若是其他事,哪怕世子是要下臣的人頭,下臣也當雙手奉上,以報昔年老侯爺的提攜之恩,但下臣如今身為太白府郡守,身負這滿城百姓生死存亡之責,萬不敢為報一己之恩,置滿城百姓于刀兵之災!”
“待北蠻賊子退兵之日,下臣定當自戕,親下九泉向老侯爺請罪!”
城頭上的蒼老影人說到這里,已是涕淚橫留。
城下的霍鴻燁不說話了。
張楚聽了,心中對這位名叫呂遼的郡守也是肅然起敬。
如果這位呂郡守所言,是發自肺腑的話,那的確是一位值得他尊敬的好官。
他是守過城的人。
他知道,這城門開好開,但開了若想再關上,就很難了……
北蠻大軍將至,城門一開,城外的數萬百姓、將士,絕對是一窩蜂的進城,不可能有任何秩序。
屆時,哪怕太白府的城衛軍,拿刀槍砍殺入城的人流,也絕對阻擋不了進城的人流。
進了城就能活。
留在城外就是個死。
誰不拼命?
屆時,北蠻大軍就能跟著入城的人流,一鼓作氣,攻下太白府!
屆時,發生在雁剎郡、止戈郡、逐馬郡的屠城慘劇,立刻就會在太白府上演……
所以,雖然這位呂郡守斷絕的也是他生路,他卻依然對這位呂郡守肅然起敬。
當最后一絲本就不該存在的虛幻希望破滅后,張楚反而釋然了。
既然無論如何都要死,那就死吧!
知秋、夏桃他們,有騾子和那么多老兄弟照顧,不會出什么問題,騾子手里掌握著血影衛,真要斗法,楊長安不是騾子的對手。
正好這一個月里宰了那么多北蠻人,娘的仇、報了,孩子的仇、報了,大熊的仇、也報了……
只要臨死前再殺一波北蠻人墊背,那就有得賺。
唯一可惜的是,小老頭的仇,不能給他報了……
張楚面容冷峻的緩緩抽出了五天未曾出鞘的驚云。
簇擁在他周圍的一百一十八個血虎營勇士,見了他的動作,都沉默著將自己身上攜帶的零碎,都摘下來扔到地上。
有銀子大錢,也有衣裳布鞋,還有行軍煮飯的釜……
這些東西,都沒用了。
北蠻大軍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后往望去,已經能看到一條黑線,出現在馳道的盡頭。
適時,霍鴻燁的爆喝聲,傳遍五軍。
“鎮北軍,列陣迎敵!”
“決一死戰,就在今日!”
士氣低迷了整整五日的鎮北軍,瞬間爆發出了震天的吶喊聲:“死戰!死戰!”
大軍轉向。
還沒丟棄拒馬的輜重兵們,抬著二三十個人形拒馬飛奔到大軍前方,補下拒馬。
弩手千戶,指揮著手底下僅剩的幾十名弩手,拉著七八架床弩,布置到拒馬后方。
高高的塔樓,再次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搭建起來,數名壯士抬著那桿紫色霍字帥旗,爬上塔樓迎風招展。
依然是那么的穩如泰山、有條不紊。
穩如泰山得悲涼!
有條不紊得悲涼!
張楚沉默的率領一百一十八位血虎營勇士,行至床弩后方,與同樣只剩下一百來人的怒獅營并列。
“看來這一次,是真挺不過去了!”
姬拔與張楚并肩而立,臉上依然帶著笑意,“咱還想著,找機會把欠你的一條命還你呢!”
張楚撇了他一眼,淡淡的說道:“不著急,下輩子再還也一樣。”
“哈哈哈。”
姬拔大笑道:“那你下輩子可一定要比咱早生幾年,明明年紀比你大,還喊大哥,挺不好意思的……”
兩人旁若無人的閑聊著。
奔騰而來的北蠻大軍,已經進入他們正前方一里之內。
但這一次,他們沒有再“烏拉烏拉”的一頭撞上來,而是穩住陣腳,一點一點的朝著鎮北軍陣前壓過來。
這是不準備給鎮北軍任何突圍的機會了。
九百步。
七百步。
五百步……
但就在決戰一觸即發之時,一道公鴨嗓般尖銳的聲音,卻詭異的壓下了城外滾雷般馬蹄聲,清晰的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圣旨到!”
不陰不陽的聲音。
不倫不類的話語。
卻像是有魔力一樣,瞬間就吸引了城外所有人的注意。
連那些北蠻兵,都像是瞬間學會了大離話一樣,勒住了胯下前行的戰馬,舉目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張楚順著聲音回頭,就見城頭上不知何時站了一黑烏紗罩白發,白眉無須的白袍老者,他雙手高舉著一卷白玉軸雙龍戲珠赤色絲綢。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
“冠軍候霍青,公忠體國,護玄燕百姓四十五載,功于社稷、德行九州,特晉鎮北王,封雁鎩郡,霍氏一門,世代享王爵,欽此!”
話音落下,忽聞龍吟聲。
一道龍形的赤色長虹,自南方而來,電射鎮北軍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