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白粥,豆漿油條,咸菜腐乳……
這個清晨,好像和以往的每一個清晨都沒什么兩樣。
張楚也還和往常一樣,一手包子一手筷子,細嚼慢咽的將一筲箕大包子和一大盆稀粥送進肚子里。
但桌上的知秋、夏桃、李幼娘和石頭,都是吃兩口,就忍不住看他一眼。
連送包子白粥進來的仆人們,都是來一次就偷偷摸摸打量他一次。
偷看他身上斑駁的黃金虎嘯鎧。
打量餐桌上的紅纓赤銅虎頭兜鍪。
連小錦天都扒在他的椅子后邊,“吭哧吭哧”的拽著他的披風拔河……
張楚面色如常的將身前的所有食物吃完,仿佛沒有察覺到她們的目光。
“啪。”
他輕輕放下手里的筷子。
前一個彈指還在裝認真吃飯的夏桃和李幼娘,同時放下了筷子看向張楚,目光中有水汽涌出。
石頭一見她們同時放下筷子,也不敢吃了,緊張的抬起頭左看看、右看看。
張楚看了看她們,偏過頭對還在埋頭喝粥的知秋輕聲道:“我吃好了。”
知秋偏過頭對他笑了笑,還和往常一樣清清淡淡的說道:“嗯,去忙吧,早去早回。“
“嗯,我知道。”
張楚點了點頭,然后一把撈起身后作妖的小錦天,張開血盆大口就啃在他臉上,胡茬扎得小錦天”哇“的一聲就哭出來了。
”哈哈哈……“
他無良的大笑著,提起驚云刀大步往外走。
夏桃和李幼娘的目光追著他,站起身來想要送他出門。
“坐下!”
知秋開口了,語氣罕見的沉凝。
夏桃和李幼娘不由自主的坐回椅子上。
知秋沒看她們倆,只是道:“吃飯!”
夏桃眼尖,注意姐姐手里的紅木筷子,已經變形了……
太平會總舵校場之上,八千紅花堂幫眾列陣,翹首以待。
張楚按刀大步流星的走上點將臺,一身布滿刀劍創痕、不負英武霸氣的甲胄,在清晨充滿希望的澄澈朝陽烘托下,肅殺、殘酷之氣,撲面而來!
“弟兄們,有沒有人告訴你們,我們今天要到哪兒去?“
八千人無人應聲。
但張楚在他們的眼神中,看不到疑惑。
他不曾瞞過他們。
他們也不是傻子。
“好,既然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我也就有話直說了!“
張楚大聲道:“我們要北上!”
“助鎮北軍一臂之力!“
“為什么要北上?”
“因為……”
說到這兒,他忽然頓住了。
理由很多。
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能編出一百個。
但這一刻,他心頭竟五味陳雜。
說不出是感慨,還是解脫。
從始至終,他都想要回錦天府。
他也不知道回去干什么。
但他只要一想到,那一片他曾經生活過、奮斗過,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為之犧牲了很多兄弟性命的城池,還被敵人、仇人踩在腳下蹂躪,他心里就壓著一塊巨石,無法釋懷。
他有一百個不要回去的理由。
卻敵不過一個想回去的念頭。
霍鴻燁,只是給了他一個回去的理由而已……
他沉默了片刻,一拳重重的扣在自己的心口,咬肌高高的隆起:“我這里有一口氣,始終順不下去!”
八千人靜靜的看著他。
很多人,都聽不明白。
但有一部分人,一下子就紅了眼眶……
“是得回去啊,正哥……還等著俺們去接他回家吶!“
不知過了多久,人群中忽然響起一聲幽幽的嘆息。
“幫主,俺都九品了,可以回去報仇了!“
“去年咱們從錦天府出來的時候,幫主您對我們說‘遲早有一天,我們會回來的’,我盼了一年多,終于盼到這一天了。”
張楚閉上了雙眼。
嘴唇微微有些顫抖……
原來……
原來,不是他一人放不下!
他睜開雙眼,目光如刀劍一般凌厲。
“這事兒,是我們與北蠻子的舊怨,若有弟兄不愿陪我們北上搏命,即刻出列,我保證幫內絕不會因此而有半分責罰與偏見……我張楚說話,向來一口唾沫一口釘!”
八千人穩如磐石。
張楚一挑眉,陡然大喝出聲:“紅花堂聽令!”
“家中獨子者,出列!”
“家有妻室而未得子嗣者,出列!”
“家中只余老父、老母者,出列!”
隊列一陣陣晃動。
一眾紅花堂幫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依然無人出列。
張楚怒了,聲音近乎咆哮的爆喝道:“各香主、分堂主監督,包庇者,連坐!”
見他真怒了,底下的那些個香主、分堂主,終于穩不住了,一個個腳尖掄得飛起。
“趙大,說你呢,趕緊的,滾出去!“
“香主,我不想出去啊,我也想跟著您一起北上殺北蠻子光宗耀祖啊,您去幫我跟幫主求求情啊!”
“滾蛋!沒聽說連坐么?老子盼這一天盼了一年多,豈能被你這個鱉孫牽連?別墨跡,趕緊滾!”
“牛二,你瞅啥?趕緊滾出去!”
“堂主,我為啥要滾出去?”
“你為啥要滾出去你自己心里沒點數兒?老子半個月前見著你娘,你娘還念叨著要找個大夫給你婆姨和你瞧瞧,難不成才半個月,你婆姨就借到種了……”
“堂主,別說了,要臉。”
“二蛋,出去吧,哥保不住了……
一陣磨磨蹭蹭后,一大片人才不情不愿的站到點將臺前。
張楚大致看了看,約有兩千人。
差不多了。
“你們留下,好好看家,其余弟兄,隨我北上,殺北蠻!”
“殺北蠻!”
五六千人殺氣騰騰的怒喝聲,直沖云霄。
騾子將青驄馬的韁繩交給張楚,正要翻身上馬,就聽到自己大哥說道:“騾子,你也留下看家吧。”
騾子臉色一垮:”不是吧,您連我也不帶?”
張楚笑了笑,“你當初要承認練《金衣功》,我就帶你了。”
騾子張口就要反駁。
張楚一揮手:“好了,別跟我啰嗦了,你不擅戰場廝殺,與其跟著我北上搏命,不如留守家中,調度人力、物力支援我們。”
騾子不吭聲了。
他知道這些都只是借口。
他再不擅長戰場廝殺,還能不如那些連武道學徒都不是的底層小弟?
還不是看他好事兒將近,不想讓他北上冒險。
張楚領頭。
六千紅花堂幫眾,緩緩走過長街。
四萬余太平鎮百姓,夾道相送。
一個個熱氣騰騰的雞蛋,塞進一個個素不相識的后生伢子手里。
一件件連夜趕制出來的薄毯,送到了一個個靦腆的小伙子手里。
他們不是兵。
但他們都是太平鎮的子弟。
還未行至鎮門。
張楚就遠遠的望見到一片赤色。
像秋染紅的楓葉那般的赤色。
焦山領著一百一十七名血虎營老卒杵在鎮門前。
他們穿著殘破不堪的鎧甲。
拿著銹跡斑斑,甚至還帶著些許泥土的刀槍。
但他們的身姿,卻挺拔得像一百一十八桿插進泥土里的紅纓槍。
他們望著他們的將軍。
眼神中有微弱的火光。
一萬人。
就活了他們一百一十八個!
他們是死人堆里爬回來的孤魂野鬼。
和繁華、喧鬧的太平鎮,格格不入的孤魂野鬼。
太平鎮里很多很多人羨慕他們。
羨慕他們每天只要懶洋洋的坐在鎮墻上曬曬太陽,就能要什么有什么。
可只有天知道,他們有多想回去。
回到他們的袍澤弟兄中間去。
張楚見了他們,不由得放慢了青驄馬的前行速度,爭取時間組織說辭,說服他們打消北上的主意。
但青驄馬走到他們面前時,他心頭的千言萬語,只剩下一句話:“留好種了么?”
焦山笑了笑,眉宇間沒有絲毫戾氣:”我家那肚子不爭氣,生了個閨女。“
“哈哈哈,俺是個帶把兒的,焦將軍,羨慕吧?”
“俺家那個還沒生,但肯定也是個帶把兒的!”
“你們這些瓜慫,老子一槍穿倆,!”
一百一十八名老卒,嘻嘻哈哈的相互炫耀著。
只有這一刻,他們是鮮活的。
張楚嘆息了一聲,輕聲道:“那就走吧。”
或許冥冥之中,真有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