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爐燒得旺旺的。
溫暖的火光跳躍著,將風雪帶來的寒意盡速抵擋在屋外。
“醒了醒了……小家伙,快看這個。”
白頭佬烏潛淵坐站在搖籃邊上,驚喜的望著剛剛睡醒的張太平。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描著小人兒畫兒的精致撥浪鼓,“咚咚咚”的轉動著逗弄他。
小太平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目不轉睛的盯著撥浪鼓看。
小家伙兒還未足月,連笑都還不會,但還對是沒見過的新奇玩具表現出了好奇。
張楚坐在烏潛淵對面。
他也目不轉睛的望著剛剛醒來的小家伙。
兩世為人,頭回當爹。
他的心情……一直都是懵逼的。
老話總說,養兒方知父母恩。
以前他一直以為,當爹這回事,是天生的。
是在看見自己孩子的第一眼,就無師自通的。
但他當上爸爸后,才發現不是這樣子的。
這個過程是循序漸進的。
一點一點去學當爸爸。
一點一點去習慣當爸爸。
這個過程是潤物細無聲的。
從走出這片湖畔精舍,就習慣性的忘記了自己爸爸這層身份,忘了自己已經有兒砸這個事實。
到還沒離開這兒,就開始盼著早點回來,看看他、陪陪他、抱抱他。
這種改變,在他以前看來,是不可思議的……是可怖!
怎么可能會有人愿意為了另外一個人,改變自己的一切呢?
從理智的角度而言,哪怕是自己兒砸,也不應該例外才對。
但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之后,他才發現其實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潛移默化的。
當爸爸的,天生就會愛自己的兒砸。
就像四季更迭。
就像陰晴雨雪……
烏潛淵的目光,在張楚與搖籃里那個小家伙兒之間來回的游曳。
忽然松了一口氣:“還好孩子生得像知秋,要是生得像你可就毀了!”
張楚愣了愣,陡然大怒:“誰說的,你好好看他的眼睛和眉毛,敢昧著良心說不像我?看說生得不好看?”
“不像!”
烏潛淵:“你是臥蟬眉,小若拙是劍眉……以后長大了,定然比你生得俊!”
這話張楚把張楚問住了。
反駁他吧,就是罵自己的兒子丑。
不反駁他吧,就是在罵自己丑。
不對!
怎么左右丑的都是他們父子倆?
“那是!”
張楚話鋒一轉,就承認了兒砸比他帥:“我的兒子,長大以后當然比我帥!”
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咱的基因好!
基因、染色體!
你一個連考高都沒參加過的土著,懂個籃子!
烏潛淵哈哈大笑。
他其實是羨慕張楚的。
打心眼里羨慕。
但他只能羨慕……
他的血脈里,翻涌著數十萬人的血淚。
隔著血管、隔著皮膚,都令他作嘔……
那是罪孽。
終其一生都洗刷不了的罪孽。
他不允許如此丑惡的血脈,從他的手里流傳下去。
也不愿意讓自己的兒孫,再活成他這副千瘡百孔的模樣……
所以,還是到我為止吧!
“大伯、老爺,飯菜備好了,快過去趁熱吃吧!“
夏桃進門來,招呼哥倆過去吃完飯。
他們一進家門就直奔這兒,都守了這只四腳吞金獸大半個時辰了!
哥倆念念不舍的看著搖籃里的小家伙。
外邊又是風又是雪的,他們又不敢抱著這個還未足月的小家伙兒出房去。
張楚最后指著烏潛淵,很真的對小太平說道:“兒砸,這個白頭發的家伙是壞人,咱爺倆別搭理他。”
烏潛淵不甘示弱的指著張楚:“干兒砸,聽干爹的,甭搭理你這個不靠譜的老爹,跟干爹玩兒,太平鎮那樣的大玩具,干爹給你修十個!”
二人相互不屑的朝對方翻了一個白眼,推搡著肩并肩的往偏廳行去。
待他們出去后,夏桃才忍不住笑出了聲。
渾身裹得厚厚的知秋,從里屋里轉出來,一雙眼睛彎成了月亮,也滿是笑意:“這倆爺們,真是越活越像小孩兒了!“
“是的呢!“
夏桃瞇著眼睛點頭。
她輕手輕腳的走到搖籃旁,拿起撥浪鼓輕輕的轉動,“看喲、看喲”的逗弄小太平。
知秋走過來,輕輕撫了撫她的頭頂。
這個,曾經也是個小孩兒呢。
可惜,還是長大了……
是姐姐不好,你想要的明明不多,姐姐卻給不了你……
張楚與烏潛淵相對而坐。
桌子不大。
普普通通的四方桌。
菜也不多,五菜二湯,三葷四素,一涼六熱。
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式,沒什么雕龍繪鳳、燕窩魚翅之類的名貴菜肴,但看著很有食欲。
兩杯燙嘴的肉羹下肚,烏潛淵終于回魂了……
他沒告訴張楚,他為了趕在小太平會的滿月宴之前回來,冒著風雪趕了兩天一夜的路。
但他知道,瞞不過張楚。
張楚夾起一顆茴香豆喂進嘴里,佐上一口燒刀子,有滋有味、回味無窮。
“這次事兒辦得還算順利么?”
眼見烏潛淵伸手去盛第三碗肉羹,張楚終于開口了。
這個白頭佬上門來,啥話也不說,就要先看看小太平。
這個白頭佬上門來,張楚也啥話都不想跟他說,就想先領他去看看小太平。
北平盟哪有兒砸重要?
烏潛淵聽言,放下碗筷,抽出一方雪白的汗巾不緊不慢的拭了拭唇邊后,才道:“不算順利,不過我還是都擺平了!”
他微微笑道。
眼神里沒有光。
語氣里也沒有任何自得、炫耀的意思。
就好像,他只是用一個大錢多買到了一個窩頭。
但很顯然,多買一個窩頭不需要長達十幾天的談判和疏通。
談判?
弱者和強者之間怎么談判?
疏通?
通緝犯與封疆大吏怎么疏通?
張楚想說點什么一筆帶過。
但張了張口,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烏潛淵不是弱者。
不需要安撫。
也不需要寬慰。
張楚默默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提起來向烏潛淵示意了一下,仰頭一口就吞了。
一切都在酒里了。
烏潛淵笑著點了點頭,認可了一切都在這杯酒里。
“一切我都已經安排妥當了,你準備什么時候打出北平盟的旗號?”
烏潛淵問道。
張楚沉吟了一會,說道:“這個事再壓一壓吧,再給我一兩個月的時間,我先試試不能不能在這段時間內,晉升氣海。”
這個時候要是有一根煙在手里,他或許能說得輕松一些。
“晉升氣海?”
烏潛淵愣了愣,驚喜的問道:“你哪來的奇火之種?”
張楚有些羞于啟口:“霍鴻燁派人送來的。”
“霍鴻燁?”
烏潛淵微微一凝眉:“什么時候?”
張楚:“八天前。”
烏潛淵在心頭算了算時間,冷笑道:“還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張楚夾起一顆茴香豆喂進嘴里,沒有接他這個話。
隨后想了想,還是解釋道:“天刀門倒臺后,燕北州和西涼州過來了大批江湖高手,把玄北江湖攪得是一塌糊涂……我需要盡快晉升氣海,坐鎮大局!”
“我知道情況。”
烏潛淵點頭道:“他既然給你,你安心拿著便是,我們哥倆還他的,比他這顆奇火之種重多了……”
張楚還是沒搭腔。
他知道,烏潛淵話里的意思是拿霍鴻燁欠他的人情,抵那一顆地火之種。
霍鴻燁……或者說是霍家,的確是欠烏潛淵的。
北蠻入侵事件,無論烏氏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烏潛淵都是一個犧牲品,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沒有人在乎過他。
霍家沒有。
烏家或許感情上在乎,但做法上,卻比霍家還狠。
他的一生,都被他們毀了……
余生都是殘骸。
但人情不是這么算的。
霍鴻燁送那顆地火之種過來的時候,沖的不是烏潛淵的面子。
他就不能臉不要了,拿烏潛淵的人情與抵。
特別是,烏潛淵與霍鴻燁還是發小。
易地而處,哪怕某天他與烏潛淵因為某件事形同陌路了,他也絕對不能容忍誰在他的耳邊說烏潛淵的壞話。
因為現在,烏潛淵的確是在掏心掏肺的對他。
烏潛淵見他一直不搭腔,笑了笑也就不說了。
他太了解張楚了。
只看張楚這副”你盡管說,反正我不會聽“的表情,他就猜到張楚心頭的想法。
他不為難。
也不生氣。
反倒還有些欣慰。
他曾堅信并且努力去踐行的那些美好品德,如今都已經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現在的他,比他最厭惡的那種人,還要可惡很多很多倍。
他是沒機會回頭了……
張楚還愿意繼續守著他的原則、堅持他的底線。
這很好。
惡人有他一個,就夠了……
“篤。”
張楚將杯中酒一口飲盡,重重的將酒杯放到桌上,道:“你別著急,我們還很年輕。”
“你想做的事,一年做不成我們可以做三年,三年做不成,我們做十年便是……要是咱哥倆這輩子做不成,還有太平,讓他接著做!”
“總會成的!”
他吐著酒氣。
眼神中卻沒有本分醉意。
烏潛淵笑了笑,端起碗道:“那就借你吉言了……以肉羹代酒,敬你一碗。”
張楚不情不愿的斟上一杯酒,與他干杯。
這個白頭佬還是不肯喝酒,顯然是沒將他的話聽進去啊!
烏潛淵美美的喝上一大口肉粥,眸子里盡是笑意。
怎么可能讓小若拙再來做這些事呢?
他的小名,可是叫太平啊!
所以,還是到我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