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走出梁宅。
獨臂的吳老九領著幾名三川部大執事,等候多時:“屬下拜見盟主!”
張楚微微頷首:“起來吧。”
“謝盟主!”
眾人起身,畢恭畢敬的垂手而立。
張楚的目光在那幾名三川部大執事手捧的黑鐵匣子之間游曳了一圈兒,問道:“都試驗過了嗎?”
吳老九恭聲回道:“從九品到四品,均已試驗,確如金蟬教秘籍所載,無有異常。”
張楚點點頭,從腰間取出一物,拋給吳老九:“這是金蟬卵,該怎么練,你好好給副盟主解釋解釋……但別多嘴。”
吳老九小心翼翼的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張楚的臉色,不知他所言何意:“屬下明白!”
張楚一揮手:“進去吧!”
吳老九再躬身行禮:“是,屬下告退。”
張楚目送他領著一行大執事魚貫踏入梁宅的大門,心頭“嘿嘿”的偷笑了兩聲。
爾后搖晃著寬大的衣袖,溜溜達達的踏進自家的大門。
一進家門。
兩個渾身臟兮兮的,跟兩只泥猴一樣的小豆丁就爭先恐后的朝他撲了過來。
“阿爸!”
見著這哥倆兒,張楚的嘴角也不由的浮起了一絲絲笑意。
他張開雙臂,一招海底撈月,將哥倆抱了起來。
兩個豆丁摟著張楚的腦袋,一人在他臉上“吧嗒”了一口,親了他一臉的口水。
張楚揚起臉拿自己的胡須的扎這哥倆,庭院里頓時到處都是這哥倆的快活的歡笑聲。
“瞧你們身上這樣子,又上哪家兒野去了?”
張楚笑呵呵的問道。
正說話呢,就見李幼娘抓著雞毛撣子氣呼呼的從后院沖出來。
她一見著在張楚懷里扭動,已經在他的白袍上印了好些烏黑手印的兩只豆丁,一雙英氣的眸子里就藤起了怒火,喝道:“還不從你們阿爸身上下來,瞧瞧你們都把你阿爸的衣裳污成什么樣了!”
面對她這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張太平害怕的把臉往張楚脖子后邊縮。
而李錦天卻是摟著張楚的腦袋,毫不畏懼的向李幼娘吐舌頭:“略略略……”
李幼娘見狀,眼睛瞪得跟鈴鐺一樣,抄起雞毛撣子就大步上前。
嚇得張楚都不自覺往后退了一步,連聲道:“打罵解決不了問題,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
“好好說沒用!”
李幼娘咬牙切齒的步步逼近,兇焰籠罩整個張府:“張猛家新挖了一個池子,養了些魚蝦蟹,這兩個小王八蛋見天偷溜去摸魚抓蝦,弄一身泥回來,今兒中午才挨了揍換了干凈衣裳,下午又摸起去……”
“必須要打!”
“只有打疼了,他們以后才曉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她步步逼近,張楚步步后退,賠著笑臉兒說道:“嗨,男娃兒嘛,都是這么長大的,難不成你還指望他們見天窩在家里學女娃兒繡花?”
“不行!”
李幼娘不肯讓步:“今兒非得結結實實揍這兩個小王八一頓,教他們好好長長記性,我哥像錦天這么大的時候,都知道想法子弄錢給我娘醫病了!”
張楚聽她一口一個小王八蛋,心頭是又好氣又好笑。
這哥倆是小王八蛋。
那我是什么?
坑夫啊……
退著退著,張楚的后背就撞到了進門的影壁上,退無可退了。
李幼娘的陰影,漸漸籠罩了爺仨……
張楚緊了緊懷里的兩個豆丁:“今兒非揍不可?”
李幼娘豎起眉毛:“你就別護著這兩個小王八蛋了,騾子哥在廳堂等您好久了,您去忙正事罷!”
張楚低頭看著懷里瑟瑟發抖的哥倆,無奈的說:“你們也聽到了,不是爸不護你們,是爸護不住啊!”
“不要啊阿爸!”
“阿爸,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兩個小豆丁抱著張楚干嚎,但卻是一滴眼淚也沒有。
連平常過份秀氣,一只大公雞就能追著他滿地亂竄的小太平,都沒有真哭出來。
至于李錦天……
張楚看得分明,這小王八羔子嚎得大聲,但眼珠子鼓溜溜轉了不停,顯然是在想溜走的辦法。
都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
這哥倆兒。
別看平常的表現大相徑庭。
一個過份穩重。
一個過份張揚。
但骨子里,卻都有幾分撞穿南墻不回頭的犢子氣……
和他們的老爹,一個模樣!
張楚將兩個小豆丁交給李幼娘修理,一步三回頭的往廳堂行去。
只是他的腳步越走越快。
唯恐自己走慢了……笑出聲來。
教育孩子嘛。
總得有人扮紅臉兒,有人扮白臉兒。
孩子才能在關愛和毒打中茁壯成長。
都是套路……
張楚還未踏進廳堂。
廳堂內等候多時的騾子已經站起身來,揖手道:“楚爺。”
張楚大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身子骨兒恢復得怎么樣了?”
騾子強笑了笑,“還行吧,反正我也沒指望著在武道上有多大建樹。”
他本身只有八品的境界。
南疆一行,氣血大虧,傷了根基,身子骨基本上算是廢了。
以后莫說是再拎起刀子出去砍人了,能和那些身子骨強健普通人一樣,沒病沒災的到白頭,已經是僥天之幸了。
騾子是聰明人。
張楚也沒法兒安慰他,只能道:“你自己想得開就好。”
他走到堂上坐下,“我這才剛回來,什么事兒這么著急?”
騾子跟他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道:“兩件事。”
“朝廷設立四方總督之事,想必您在中元州也已經聽說了。”
張楚凝眉:“怎么,那位長勝王,拿我北平盟開刀了?”
他在中元州的時候,沒少研究四方總督的資料。
北方總督贏雍,長安帝次子,封地東勝州汕海郡,世人稱其為勝王。
此人少時化名“劍勝”,仗劍闖蕩九州江湖,小有名氣。
至啟明帝登基,贏雍才返回封地就藩,伏蟄近十年,突然立地飛天,名傳九州,加封長勝王!
贏雍此人,乃是大離朝廷十二位二品飛天宗師之一。
也是贏氏宗室明面上唯一的飛天宗師!
贏氏宗室的水……可不是一般的渾!
騾子搖頭:“不是,三日之前,長勝王遣人送來請柬,邀您八月初七過清平府赴宴。”
“吃飯?”
張楚擰起眉頭,兩根手指輕輕的敲擊著座椅扶手思忖了片刻后,輕聲道:“宴無好宴啊!”
騾子點頭:“有點這個意思。”
張楚:“你的看法呢?”
騾子:“他是宗室親王,而我們是江湖英豪,不去也說得過去。”
張楚一聽他這個語氣,就知道他心里已經將他,將他們北平盟放到了弱者的位置上。
嗯,這并不丟人。
畢竟贏雍既是大離親王,又是二品宗師。
的確他們北平盟這種地頭蛇招惹得起的。
但越是這樣。
張楚越想去會一會那位長勝王!
原因么?
他所修的無雙意,可以敗,但不允許退!
更不允許未戰先怯!
一念至此,張楚敲擊座椅扶手的兩根手指一頓,輕聲道:“這樣,你即刻替我回書一封,就言我八月中旬前后已有邀約在身,無法赴宴,九月初一,由我北平盟做東,再清平府一聚!”
騾子皺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楚爺,三思啊!”
他出于職責,必須要將此事稟報張楚,由張楚親自定奪。
但他是完全不贊同張楚去冒這個險的。
他很認同李正的說法:大哥也只有一條命,老是豁出去拼,指不定那天就拼沒了……
世事如賭局。
每人能一直贏。
而輸……哪怕只有一次,可能就是萬劫不復!
張楚擺了擺手:“我意已決,你執行便是!”
他決定了要去會一會那位長勝王。
但要去,也有要去的辦法。
如今還是七月中旬。
拖到九月初,就能爭取到一個多月的時間。
若是一切順利。
這一個多月,已經足夠他將練至小成!
屆時再邁過三品第二境“意安住”的門坎。
面對贏雍,應該就有一定的自保之力!
而且,他還有八月十六摩天峰之約做后盾。
到時候實在心頭沒底,豁出臉去,請一位兄長陪他走一趟清平府便是。
張楚:“第二件事是什么?”
騾子深吸了一口,輕聲道:“是正哥的事……”
張楚挑了挑眉毛,有些沉重的問道:“李正又做了什么?”
騾子當即將近段時間內李正在玄北州大開殺戒之事,以及他曾給過李正一份名單的前后,原原本本,一五一十的稟報給張楚。
話還未說完,他已經起身走到堂下,一揖到底:“名單一事,屬下有欠考慮,請您責罰。”
張楚無力的倚著椅背,雙眼無神的凝視著房梁。
紅云送進來的茶都快冷了,他都沒心情去碰一下。
李正的所作所為。
他其實并不意外。
他是見過李正當年在草原時的模樣的。
李正歸回玄北州后,他也料想過李正會大開殺戒。
在騾子的眼里,李正的所作所為或許已經很過份。
但比之張楚預想中最壞的情況,其實還是要好很多。
至少李正沒有敵我不分的亂殺一氣。
至少李正沒有做下什么屠城戮府的驚天血案。
張楚明白,李正其實還是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殺戮欲望。
只是他還能克制多久。
張楚心里是一點把握都沒有。
他是真怕自己和李正會走到刀兵相間的那一步……
許久之后。
張楚才有氣無力的問道:“你說,李正還有其他的信息渠道,查出來了嗎?”
騾子搖頭:“我們……沒有在正哥身邊安插人手。”
張楚想說一句,安插一些人手過去。
可一想到李正現如今的狀態,他這句話又有些說不出口。
騾子見他又不說話了,壓低了聲音說道:“楚爺,要不然還是您出面去勸勸他吧,天上地下,也就您的話,他能聽得進去了。”
張楚沉默了許久,忽而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幽幽的說道:“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你若經我苦,未必有我善……由他去吧!”
他知道。
李正一直不敢見他,就是心知見了他,他一定會勸他收手。
他的話,李正會聽。
而張楚一直沒去見李正。
也是因為他知道,李正一定會聽他的勸。
可張楚沒有任何立場,去讓李正聽他的勸……
李正做錯了嗎?
或許是錯。
但若是易地而處,張楚并不覺得他能比李正理智多少。
他如今還能做個人。
不是因為他的意志有多強大。
不是因為他道德修養有多高。
只是他一直被很多人拉扯著。
知秋、夏桃、李幼娘,錦天、太平。
烏潛淵,騾子。
還有成千上萬個跟著他從錦天府逃出來的遺民。
他們需要張楚。
可其實,張楚也需要他們。
因為他們的存在。
他才沒有墜落最絕望的、最黑暗的深淵。
而李正沒有。
他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
他的周圍,全是北蠻人。
自己都無法做到的事情,憑什么去要求別人做到呢?
情義,不應該是裹挾他人意志的利器。
兄弟,不是這么做的。
再者說。
李正殺的那些人,當真都無辜嗎?
君不聞,雪崩之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嗎?
就算他們之中,真有無辜之人。
那當年死在北蠻人鐵蹄下的那些北四郡老百姓,就不無辜嗎?
李正作為那些人中僥幸活下來的遺民,不該替他們報仇嗎?
別說李正。
連他張楚,又何時都放棄過扳倒鎮北王的念頭?
這是一本爛賬。
一本只有等到這一代人都變成黃土一挫之后,才能彌消的爛賬。
在此之前。
沒人無辜。
也無人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