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的演出前,松浦勝人要到灣岸廣場去確認進度。
召集近六萬人一起狂歡,并且還在全國范圍內進行同步轉播,這個制作計劃,在松浦勝人眼里,絕妙至極。
真要說的話,這樣盛大的演出,也曾出現在松浦勝人的想象與夢想之中。盡管這對他來說,實在遙遠。
當下,在唱片業界,能做得出這種計劃來的人,莫過于巖橋慎一。雖說其他公司、其他人未必沒有想到過這樣的主意,但只有巖橋慎一,當他有了主意的同時,就能開始付諸行動。
小室哲哉那種人,之所以能心甘情愿向巖橋慎一靠攏,正是受到這種行動力的感召。
樂隊時代風光到現在,作為先驅的GENZO,積攢下的財富不知有多豐厚。又是和藝能事務所合作成立制作公司,又是計劃投資電視劇,前些天,松浦勝人讀報紙,還讀到巖橋慎一有計劃要進軍地產業。
GENZO的這位創始人,這兩年的腳步邁得有夠大的。然而,同為唱片業從業者,松浦勝人想到GENZO成立以來的業績,又覺得巖橋慎一的腳步稱得上是保守的了。
盡管松浦勝人在心里否定小室哲哉建議自己投靠巖橋慎一的那個提議,但他也承認巖橋慎一這個人的才能與魄力。當松浦勝人到達灣岸廣場,得知巖橋慎一今天也來到了現場以后,立刻決定,主動去和巖橋慎一打聲招呼。
“巖橋桑。”松浦勝人臉上堆起笑容,看起來像個干練的業務員。其實按年紀,松浦勝人只比巖橋慎一年長兩歲。
巖橋慎一長相穩重,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稍年長幾歲,有時和年紀相彷的人在一起,襯得對方似乎比自己還要年輕。但是,與松浦勝人在一起,看上去就仍是松浦勝人更加年長。
巖橋慎一微微點頭,和他寒暄,“好久不見,松浦桑。”
松浦勝人第一次被小室哲哉引薦,和巖橋慎一見面的時候,心里對這個青年,沒有什么過多的關注,過后,也很自然地,把過去的一面之緣放到腦后。盡管內心頗為自負,但松浦勝人也知道,在巖橋慎一的面前,自己其實是下位者。
曾經見過面這樣的話,輪不到他來說。
先前參加執行委員會的會議時,松浦勝人曾與巖橋慎一遠遠打過照面。但那時,巖橋慎一并沒有對他投以目光。
松浦勝人猜想,大概是巖橋慎一不打算跟他打什么交道。
早在心里有過這樣的設想,當這一會兒,巖橋慎一和他寒暄,說“好久不見”,讓松浦勝人不由得怔了一下。
巖橋慎一把他這一瞬的反應看在眼里,玩笑道:“松浦桑不記得和我見過面嗎?”
松浦勝人立刻否認,笑著回答:“巖橋桑這樣令人印象深刻的人,怎么可能忘記和您見過面的事。”
巖橋慎一露出個客氣的表情,但并不在言語上表示謙虛。他接著松浦勝人的話,提到:“這次承蒙松浦桑的加入。松浦桑展現過的對電子舞曲的敏銳眼光,也令我印象深刻。”
聽他提到這件事,松浦勝人臉上含蓄,心里卻有一點不是滋味。
人生機遇,既不知道什么時候到來,也不知道會以怎樣的方式錯失。但是,對他來說,或許那個人生機遇,至今都還沒有到來過,因此也談不上失去。
小室哲哉提議松浦勝人投靠巖橋慎一,松浦勝人心里好奇,這其中是否有巖橋慎一的意思。但這一場見面,巖橋慎一只字未提相關的話。
這位巖橋桑,會特別說“好久不見”,沒有忘記曾和他見過面的事。但在這場演出的籌備期間,即使與他同坐在一間會議室里,也從來沒有多看過他一眼。
松浦勝人壓根猜不著巖橋慎一這個人內心的想法,更想不出巖橋慎一到底是什么態度。
和這么個滑不留手的人物打交道,不知不覺,就掉進了他的節奏里。
巖橋慎一既然與松浦勝人打了個照面,便順勢與他一道確認了舞臺的進度。不過,等到舞臺導演過來,他便順水推舟,和松浦勝人道別,并沒有要跟這位愛貝克斯·DD的負責人深入交流一下的意思。
對于這位松浦勝人,巖橋慎一暫且只想和他保持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松浦勝人在對電子舞曲未來如何的判斷力上頗為出色,與小室哲哉稱得上目標一致。正因如此,小室哲哉才希望松浦勝人投靠GENZO。
但小室哲哉心里打的算盤,若能拉攏松浦勝人的愛貝克斯·DD并入GENZO,那么,他就多了個趁手的助力,更能壯大自身。
巖橋慎一對小室哲哉心里打什么主意,一清二楚。
這位才子,雖說才華橫溢,屬于天才一檔,也頗有幾分傲氣,但整個人與清高之類的詞不沾邊兒,目光只往上看不往下看,深知背靠大樹的重要性,所以盡管在看待電子舞曲方面,與松浦勝人想法相似,也絕不會和一個無根無基的小唱片公司負責人合作。
盡管小室哲哉不會把話說破,但巖橋慎一心中清楚。以小室哲哉的個性,在他和松浦勝人往來密切的時候,必定是考慮過另外的某一棵大樹的。當然,這樣的事沒有必要追究。重要的永遠都是當下。
只不過,對巖橋慎一來說,心中對這件事有數,是為了更客觀地看待松浦勝人。
小室哲哉本來就不怎么看得上松浦勝人,當初的合作既然最終未能成行,今時今日,他順風順水,松浦勝人卻勉勉強強,這樣一來,小室哲哉自然而然,暴露自己的個性。
這位風流才子,越是春風得意,就越是容易忘形。恰如開屏的孔雀,盡管美麗,但不能從后面看。
然而,巖橋慎一在他身后冷眼旁觀,把小室哲哉的小算盤、以及小室哲哉這個人的個性看了個清楚明白。
對小室哲哉提出的吸納愛貝克斯·DD的建議,巖橋慎一不置可否。在灣岸廣場演出前期的準備工作當中,明知松浦勝人被邀請過來幫忙,但一直裝作不知有這么回事,并不打算跟松浦勝人有什么接觸。
不過,在另一方面,巖橋慎一也不反對小室哲哉與松浦勝人之間的來往。
小室哲哉和松浦勝人這兩個人,出身差不多,對電子舞曲的喜好差不多,都是個性自負的人,卻偏偏一個風流倜儻,另一個形容猥瑣。明明相互厭惡,卻又因為這些“差不多”的東西,將彼此連接。
而當兩個人各自做起了各自的事業,終于能兩不相見的時候,小室哲哉卻又再度打起了和松浦勝人湊到一起的算盤。
這樣看來,與其說這兩個人是彼此相看相厭、卻又努力維持表面關系,倒不如說,這兩個人之所以相互厭惡,就是因為,都存著想要征服對方、讓對方向自己低頭的想法。
巖橋慎一作為旁觀者,不能不覺得這兩個人的關系有趣。
他靜觀其變。
走進電話亭,打開零錢包。濱崎步看了看零錢包里的電話卡,最后拿了一枚五十日元的硬幣。
電話卡是裝在零錢包里,從福岡帶著一起來到東京的。第一次來到東京,或者說,第一次離開福岡,濱崎步還不知道,一張從福岡帶出來的電話卡,能不能在東京使用。
初來乍到的怯意,讓她不愿意嘗試從來沒有試過的東西。反過來說,是強烈的自尊心,讓她不愿意在決定要做這件大事的時候,先碰一鼻子灰。
她瀏覽貼在電話亭里的各種電話號碼,找到查詢臺,對照著摁下數字。
“您好。”
電話接通,濱崎步深吸了一口氣,“請幫我查詢GENZO唱片的地址。”
要去那個社長桑的公司,最容易的方法,肯定是攔下一輛出租車。然而,對一個不到十四歲,囊中羞澀的少女來說,最容易的方法,往往又是最不現實的方法。
某種意義上來說,不得不通過將一件容易的事復雜化,才能得到一個接近的機會。這種不得不去做更多的現實,正是青春的殘酷之處。
濱崎步小心記下換乘的路線,放下電話,像把什么握在手里似的,攥起拳頭。但立刻便又像是擔心太過用力會把它握碎似的,松開了手。
夏天掌心會出汗,要是不露出手掌,手心里的字跡很快就會花掉。
電話亭外,響起幾聲不太客氣的敲擊。在外排隊已久的一名中年上班族男子,一邊用手帕擦著汗,一邊催促。
濱崎步趕緊打開門走出來。幾乎同一時間,男子擠進電話亭,關上了門。
八月末,雖然早就已經立秋,但秋老虎來勢洶洶。
下午的車廂有些冷清,濱崎步順利找到了靠窗的座位,支起胳膊肘兒看著窗外,身體跟隨電車搖擺的節奏輕輕晃動。
聽到查詢臺報上的GENZO唱片的地址時,濱崎步覺得有點熟悉。到這一會兒,才后知后覺,意識到和巖橋慎一留給她的那張名片上的地址很相近。
其實,直到按照查詢臺告訴她的換乘路線開始坐車,向著GENZO唱片那邊前進的現在,濱崎步也還沒有弄清楚,為什么要這么做。
最開始,是不想去找那位渡邊桑。結果,內心對“去找那位渡邊桑”這件事的排斥,卻成了推著她走進電話亭,去問GENZO唱片地址的動力。
現在,濱崎步不知道為什么要去GENZO唱片,但知道了,那位渡邊桑,和那個社長桑,兩個人是鄰居。
不知道那位渡邊桑,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當濱崎步開始向著巖橋慎一那邊靠近,就有了在心里好奇那位渡邊桑的余裕。這樣反復的心態,不可謂不微妙。
現在想起巖橋慎一,濱崎步腦中,關于那個社長桑的形象也還是很清晰。然而,只要她稍加思考,就會發現,之所以他的形象清晰,是因為這幾年里,一直都有機會通過電視或者報紙雜志看到他。
濱崎步于是知道那個社長桑現在更加了不起,知道那個社長桑和她最喜歡的明菜桑結了婚。
最喜歡的明菜桑,結婚的對象是自己也認識的人。
在濱崎步的心里,因為與巖橋慎一有過那一次見面,當看著明菜桑宣布婚訊的新聞時,就有一種“不是無關的人的事”的感覺。
心中巖橋慎一的形象還很清晰,但那其實是來自媒體的形象。而關于那唯一一次見面的記憶,一部分早已模湖,另一部分則被不斷強化,最后,只留下那份好勝心。
好勝心……
當濱崎步終于找到了GENZO唱片的所在地,她忽然之間,產生一種對著空氣揮出了拳頭的無力感。
內心對不想去找那位渡邊桑的排斥,讓濱崎步無論如何都想要來找巖橋慎一。然而,這場沒有理由的行動,在終于來到了巖橋慎一的唱片公司附近的時候,也終于到了不得不面對現實的時候。
其實,“不想去找那位渡邊桑”,這也只是她自己的一廂情愿。
那位渡邊桑不會知道有她這樣一個人。
與其說是對去找那位渡邊桑的排斥,推著濱崎步來找巖橋慎一。不如說,從一開始,在她的心里,就是想要去見巖橋慎一。
這個東京來的社長,是濱崎步對東京最初的想象。要接近自己內心的想象,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
靠近,意味著打破。
在來到了GENZO唱片的所在地以后,濱崎步才后知后覺,意識到這份一廂情愿的背后,是需要親破自己一直以來的想象。
然而,當意識到了自己的一廂情愿以后,濱崎步卻又一次得到了力量。
說什么一廂情愿……干嘛要一直被那個社長桑牽著鼻子走!
一旦意識到自己處在了下風,便頓時鼓起一陣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勁兒。濱崎步生性倔強,不服輸,越是無力的時候,反而越是生出一股一定要扳回一局的好勝心。
方才的無力感一揮而散。濱崎步看了看手掌,她手心里,剛才記下來的換乘路線,已經化成了一團黑乎乎的墨跡。
她走向GENZO唱片所在的那座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