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岳山房,林笑非帶著一眾護衛守候數月,卻再沒有任何刺客殺手再來騷擾。原本死氣沉沉、人人自危的山房漸漸的也熱絡了起來,就連柳明旗的精神也好了許多,只是仍舊不敢出密室,長期深居地下,原本黝黑的皮膚都變得蒼白了許多。
林笑非本是聰明人,見自己在山房,敵人不敢來犯,但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此事若不了結,始終如鯁在喉,于是便與妻子和柳明旗商量了計謀,次日便帶著溫靜霜大張旗鼓的下山游歷,當晚卻獨自偷偷返回,住進了山房不遠的一個山洞,期望引蛇出洞,將對手一網打盡!
然而,他苦候半月卻仍舊無絲毫動靜,不由得也有些疑惑了起來,莫非數月前死在山房的刺客,就是敵人最后的手段?
雨,細雨,小城的雨仿佛如小城的夜一般溫柔。連續數夜的綿綿細雨,打落了一地的海棠、芍藥和芙蓉花,落得滿庭院都是,石臺上,花架下,污水坑中……
呼哧喝剎踏著長靴,撐著黑傘又坐在了屋檐下那張油膩發黃的酒桌前,卻不是為喝酒,只是愣愣的看著對面閣樓上那個印著燭火發呆的影子,黑色的影子映不出容貌,卻看得清身姿,那是女人的影子,雙手撐著下顎愣愣的影子……
“她,該是又在發呆吧?不知是回顧著幼時的玩伴,還是思念著剛剛小別二十一天的郎君?”
雖如是想著,呼哧喝剎心中卻自有答案,于是他端起桌上的溫酒,一飲而盡,卻依舊難解心中涼意與愁悶,愁悶難當,他左手順勢劃出一掌,剎那間仿佛千年寒風劃過,老樹上、花架下、庭院中,萬千姹紫嫣紅的花兒頃刻間凝成冰,碎成粉,紛飛著落入庭院,化在雨里、融在水中,五顏六色,恰似女兒家的胭脂……
小閣中,紅燭過半,郎君卻不在身旁,擔憂和思念揉在一起,如畫的眉目微微蹙著、白玉無瑕的臉上布滿愁容,溫靜霜煩悶難當,毫無睡意。
良久,咋一時,夜風驟起,但看窗外樹影婆娑,渺無人音,方知夜已深沉;溫靜霜撐著方桌站起來,走出兩步,敲了敲墻邊,又閉了閉窗戶,這才轉身吹熄紅燭,勉強睡去。
聽見聲音,兩條修長鬼魅的人影瞬間落在屋頂和門前,樹立守衛。對面屋檐下,人影已無,只剩下滴答的雨聲和那張空蕩蕩的滿是指甲刮痕的酒桌……
又過半月有余,一日天朗氣清,風和日麗,一隊盛大的隊伍卻突然造訪了這座孤寂已久的麓岳山房。開門的小廝見到這二三十人的陣仗,忙問道:“敢問老前輩尊姓大名,來我麓岳山房有何指教?”
來人領頭乃是一個老者,笑道:“老夫乃是暗影樓副掌門兼執法長老,候星魁,奉掌門之名特來拜訪太白劍宗林笑非林大俠,還望小兄弟通傳!”
那門房小廝見來人名頭盛大,不敢怠慢,忙拱手作揖,說道:“原來是暗影樓的侯老前輩,有失遠迎,還望勿怪,只是可惜,我家公子夫人已遠游出去了,已有月余,歸期不知幾何!”
候星魁聽罷,面露難色,猶豫片刻又問道:“敢問此時山房是何人做主,老夫奉命而來,無論如此也得將我家掌門的心意奉上,無功而返,呵呵,豈不老臉丟盡了?!”
那小廝聽罷,也覺有理,答道:“此時乃是夫人的娘舅柳明旗柳老爺做主,還請前輩稍后,小的立馬去稟告一二!”
候星魁笑著點點頭,道:“有勞!”
那小廝應聲離去,匆匆奔向密室稟告。柳明旗聽罷,獨自在房內踱步,好似自言自語:“按你所說,這暗影樓的新掌門聲名在外,還是個頗仁義豪爽之人!”又想了想,好似突然開竅,笑道:“哦,我明白了,過兩年神盟之約就要在太白舉行,他如今看來是想提前拉攏笑非,哼哼……大廳奉茶,好生伺候,待我更衣就去!”
小廝得令離去,果然將候星魁一行領入大堂,奉茶伺候。
不多時,一聲朗笑從后堂傳來:“哈哈,候老先生遠道而來,有失遠迎,還望勿怪!”話語剛落,柳明旗已穿著一聲青色華服,踏步流星而來。
候星魁滿臉堆笑,起身抱拳見禮,說道:“閣下哪里話,是我暗影樓有失禮數才是,只因前段時日老門主過世,新掌門繼位,暗影樓上下忙的不可開交,否則我等是早該來拜訪林大俠與閣下了,失禮之處,還望海涵海涵!這次掌門命老夫特地登門拜訪,奉上區區心意,還請不要推辭才是!”
柳明旗看著大堂內的幾個沉重木箱,心中竊喜,面色卻極為鎮定,笑道:“先生既如此說,在下實不好虛偽推遲。”
接著喝了一口茶,又道:“新掌門仁義滿天下,在下聽說連大空寺的緣妙大師都極為稱贊,如此天縱奇才,真希望能有幸能一睹貴掌門的風采!”
候星魁拱手笑道:“我家掌門也早聽說閣下大名,早有結交之意,只可惜閣下隨林大俠隱居在這世外仙境、神仙福地,一直不好冒犯打擾。前幾日,掌門才與老夫玩笑說,這雙圣之戰在前、神盟之約在后,如今來太白和麓岳山房巴結請益之人不計其數,想必也不差我暗影樓一家…哈哈,遂排了老夫前來叨擾!”
候星魁一番話說的柳明旗心中大悅,想來隱居在此已半年有余,越發的清冷孤寂,今日卻有武林八大門派之一的暗影樓副掌門親自拜見,如何不喜?柳明旗正要回話,只聽山房外忽然一陣吵鬧,他立時不悅站起身來喝問道:“張修,張修,出了什么事?”
話落不久,一個滿臉鮮血的中年男子就被仆人扛著進來了,原來那男子的臉被劃了一劍,傷口足有五寸長,從左眼下一直劃到有臉上,鮮血淋漓,那中年男子捂著臉掙扎著喊道:“老爺,不好了,是銅山劍莊的鬼羅剎來了,他出爾反爾,欺負林公子不在家,已經傷了七八個兄弟!”
“啪”柳明旗氣的一掌拍碎桌子,賓客在旁,卻被仇家找上門,真是顏面丟盡,頓時怒道:“媽的,不知死活的東西,天堂走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闖,候老哥,這莽夫欺負我山中無人,你先在此稍候,看我解決了這貨,再來與你暢談!”
哪知他剛要起身,就被候星魁一把攔住,只聽候星魁也面帶怒色地說道:“誒,如此二流貨色,何勞閣下出手?”
說罷,立時對一直站在身后的一個毫不起眼的隨從吩咐道:“文四,你去處理,限你三招之內讓他閉嘴,否則,提頭來見!”
“候老哥……”柳明旗本欲假裝攔住,哪知話剛剛出口,那叫做文四的暗影樓隨從已提劍飛了出去,“是”字剛剛落下,人影已然躍過院墻消失無蹤,如此輕功,堪稱一流高手!
柳明旗看的一愣,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又聽一陣呼嘯風聲,文四竟然真的提頭來見,提的自然是那位名叫鬼羅剎的人頭,切口平滑,鮮血滴答落下,乃是一劍致命,室內頓時一陣漠然。
突然候星魁一巴掌扇過去,只聽啪的一聲,候星魁罵道:“蠢貨,還不速速扔出去,小心臟了柳先生的寶地!”
“是”那文四一把脫下衣衫,將人頭裹了起來,就扔過院墻,嚇得墻外的山房仆人驚叫連連。
“白癡……”候星魁正欲怒罵,卻被候星魁一把拉住,說道:“老兄何必如此動氣?我看這位少俠輕功不凡,劍法超群,又如此忠心耿耿,甚是難得,閣下何必為如此小事責備于他?”
見有人求情,候星魁這才慢慢壓下怒火,對文四喝道:“柳老爺為你求情,還不謝過?”
那文四聽罷,立馬持劍單膝跪地,道:“文四多謝老爺求情!”
柳明旗此時愛才,連忙躬身將他扶起,候星魁見狀吩咐道:“你先下去吧,協助柳老爺的一眾高手好生護衛著,不得有誤!”
“是,屬下告退!”
文四應聲離去,柳明旗這時滿是驚嘆的問道:“候兄,莫非這位便是當年天字號的殺手之一?”
然而候星魁卻搖了搖頭,笑道:“哪里,文四這樣的身手堪堪只能在地字堂做事,哪里進得了天殺堂,柳兄說笑了!”
柳明旗聽罷,更是驚嘆不已,他與鬼羅剎乃是交惡多年,對方的身手他自然清楚,幾乎與他不相上下,這文四既然能將鬼羅剎輕易擊殺,武功自然選勝于對方。然而,如此高手,在暗影樓竟然堪堪進得了地字堂,那么傳說中的天字號殺堂里的殺手又該何其厲害?!
驚嘆之余,又覺慶幸,近幾個月因為那幽靈鬼魅一般的驚嚇,他完全疏于練武,今日鬼羅剎趁林笑非不在之時前來挑事,若不是剛巧候星魁讓文四出手解圍,今日他必然難看至極……腦筋一轉,柳明旗一聲長嘆“哎”
候星魁見狀,不解的問道:“老弟為何如此長嘆?心中若有難事,何不與我說說,看我能不能分擔一二?”
柳明旗何其老練,自然順勢說道:“老兄有所不知,所謂樹大招風,我這麓岳山房時常有人挑戰鬧事,我和笑非都是不勝其煩,若笑非在時,宵小之輩自然不敢妄動;但是,一旦他下山游歷,這些人立馬就來鬧事,我這山房也沒有一兩個撐得住門面的高手,說來也是讓你取笑了!”
候星魁聽罷,卻擺了擺手,笑道:“我當什么煩惱,原來是這等小事,老兄何憂之有?稍后我將文四留下,暫且用著,待我回去之后再派兩個殺堂的屬下過來,供你驅使不就完了?”
柳明旗聽了這話,仿佛天籟之音,大喜過望:“老兄此話當真?”
近來,雖得幾月安然無虞,但是慧葉的身形容貌就如同幽魂一般縈繞耳邊,讓他寢食難安,此事又不能與林笑非明說,故而一直如巨石懸心,似芒刺在背;現在若如候星魁所言,能得到幾位頂尖高手的護衛,自然問題引刃而解,不管花多大的代價,他都是愿意出的。
候星魁見狀,卻不答話,只見他對著窗外大喝一聲:“文四!”頃刻間,文四便持劍閃身進來,單膝跪地,“在”。候星魁指著文四的頭,吩咐道:“從現在開始,你的命,歸柳老爺了!”
文四聽罷,雙眉微挑,面色卻絲毫不驚;轉身便對著柳明旗跪地俯首:“日后全憑主人驅使,文四萬死不辭!”
“哈哈哈,好好好……少俠請起!”
柳明旗見狀,頓時大喜過望,連忙將文四扶了起來。這時又吩咐道:“來人,速去我密室取黃金千兩來,我要好好酬謝候老兄!”
“誒”
仆人未至,卻已被候星魁攔下,只見他面色微怒,說道:“柳老弟如此見外,豈不白費了你我投緣一場,若這樣說,我此行倒是來占老弟便宜來了不是?若真要謝,再來清茶一壺,你這茶,一杯價值萬金!”
見狀,柳明旗自是心中竊喜,然而面上卻嘆息一聲,抱拳道:“哎,兄臺此恩,在下他日必然厚報!還請回去轉告貴掌門,不管未來情勢如何,我必撮合笑非與暗影樓站在一起。”
候星魁聽罷,也笑道:“哈哈,那就有勞了!今日也不早了,新掌門剛繼位,暗影樓中諸事甚多,在下就不打擾了。”
柳明旗見狀,又挽留一番,終究無果,只得親自將候星魁眾人送出山房……
不過數日,果然如候星魁所說,又派了兩名高手前來護衛,一男一女,男的叫陳風玄,女的叫袖語,這二人皆以快劍和輕功著稱,修為與文四只差毫厘。
得此二人,柳明旗果然安心了不少;更難得的是那袖語姑娘不僅劍很快,人長得嬌美,還彈得一手好琵琶。她的琵琶似乎能懂人意,能解愁悶,能定亂心;柳明旗得此三人貼身護衛,從此安然無虞,面色也越加的紅潤了起來,不久便搬出了密室,住進廂房。
明月當空,夜風清涼;此時袖語姑娘坐在屋檐上,手指輕撥,珠走玉盤,又輕又緩的琵琶聲縈繞著整個麓岳山房。
柳明旗早已沉沉的睡去,睡得又香又甜,美夢連連……然而林笑非卻愁悶的在房中來回踱步,溫靜霜睡意朦朧,卻仍舊強震著精神又起來給他溫了一壺酒,看了看桌上的兩封信,不解的問道:“相公,自從你收到這兩封信,幾日來就一直悶悶不樂,到底怎么了?這信上到底寫的什么,莫非又是舅舅什么仇家給你找麻煩了?”
林笑非單手擁著妻子,將她的衣服又掖了掖,說道:“這倒不是,這兩封信并非來自江湖,而是來自朝堂。上面這封信,是西府大卿周元弼寫的,信中倒是沒提什么特別之事,不過都是寒暄當初同僚舊情罷了!至于下面這封,是長陵公李易的,里面除了‘李長陵’三個大字,再沒其他!”
聞言,溫靜霜更是不解其意,問道:“相公曾經在朝為官,他們既然是你當初同僚,不過是寒暄舊情,為何信封上卻不寫原委,你為何如此愁悶呢?”
林笑非搖了搖頭,說道:
“夫人有所不知,當今陛下年近花甲,卻因當年扶幽宮之亂,至今膝下無子,故而東宮一直無主;眼看偌大的天下將成無主之地,所以這些年,不少中州權臣和邊疆封王都對此垂涎已久,這些人中,就屬西府大卿周元弼和長陵公李易的勢力最大!
扶幽宮之亂后,陛下日漸消沉,對朝堂之事大多有心無力,故而諸多朝政要務都交給了周元弼,起初幾年周元弼確實盡心竭力辦了不少好事,但是隨著陛下的器重和自己勢力擴大,最近這十幾年他私設刑堂,巧列罪名,黨同伐異;如今中州朝堂,至少一半都是他的人!不瞞娘子說,就連為夫當年出征瀛洲剿匪,甚至后面由四品蕩寇將軍升為一品神威大將軍,也是他竭力保舉的。”
“竟有這事?那……那個長陵公李易呢?”溫靜霜聽的頗為驚訝,此時困意全無。
林笑非擁著她雙雙坐下,抽出那張只有三個字的信紙,面色沉重繼續說道:
“但看這信,便知此人心智與狂傲,長陵公李易,乃是前皇后李詩筱的堂弟,年輕時在禮樂上頗有天賦,據說他三歲識文,九歲成曲,可謂少年成名,因陛下也好此道,故而非常喜歡,據說陛下曾當著滿朝文武玩笑道‘疆土萬萬里,然除李愛卿,普天之下皆俗人!’
此事兩年后,有一次陛下出巡春獵,歸途之中命李易與他同乘龍輦,哪知當車隊路過一座深山時,突然兩頭猛虎由山澗躍出,驚了御馬,龍輦被拖著在山道上一路狂奔,最后墜下溪谷,當時五萬多隨從幾乎嚇死,但是當他們找到陛下時,陛下除了龍袍破損外,龍體卻安然無恙,原來龍輦在墜下溪谷時,書生弱體的李易硬是將陛下死死護在懷中,才保的陛下安然無恙,而李易自己的左腿膝蓋卻被尖石擊碎,從此落下殘疾!
因此兩件事,李易就成為了陛下當時最親近最信任的人,加上他本身才華出眾,恰又臨皇后生懷龍種,正得陛下寵愛,故而朝中盛傳,等三朝元老宋丞相隱退以后,必然是李易接任;要知道,當初那五萬隨從若不是因為他李易的冒死救駕和之后的苦苦求情,他們怕是只能自盡謝罪,埋尸山谷。所以,當初李易雖無一官半職,但是若論在朝中的風頭聲望,無人可出其左右!”
溫靜霜對江湖恩怨雖不敢興趣,但是對朝堂趣事卻頗為喜歡,忙問道:“那后來呢?”
林笑非見妻子難得有興趣,擁著她淡淡笑道:
“呵呵,可惜天不遂人愿,李皇后在生下皇子的時候不幸離世,更可悲的事,就在陛下要給那孩子定立儲君之位前兩日,小皇子卻被宮女傳染了風寒,不幸夭折。
因此連番巨痛,陛下將后宮的宮娥、太監、御醫幾乎殺了一遍……后來沒了皇后的照顧,又怕陛下觸景生情,李易便主動請調,離開了中州,陛下念及舊情,便封他為長陵公,領軍駐守幽州。
不想這李易,年紀輕輕,不僅在聲樂上天賦異稟,在軍事上也頗有建樹;當年他到任時,幽州全州守軍不過十七八萬人,而且不少都是老弱病殘,還有一半都是混吃國糧的當地混子**,普通外調過去的夫長將軍根本不敢管也管不了,不過多久便只能廝混在一起;但是經過他幾次改編整治,如今據民間傳聞,單單幽州風陵場就駐扎了四十二萬常備軍!另外在李易帥府周圍,還駐扎了六萬精銳的銀甲軍,如此加起來,他李易手下就有將近五十萬大軍,幾乎是周邊四州之合還多,恐怕便是陛下親自指揮的中州殺神軍,也不及他人多!”
這話卻是嚇了溫靜霜一跳,忙問道:“那皇帝陛下不管嗎?”
林笑非笑道:
“陛下當然想管,七年前就派了左御史大夫付大人前去幽州,名為封賞犒軍,實則是去代王監軍,伺機制衡削權。
可付大人到了幽州之后發現風陵場所有駐軍,無一插皇旗,清一色全是李長陵的麒麟吞日旗。付大人的御賜兵符仿如廢鐵,軍令幾乎不出軍帳;但是只要李長陵一句話,四十多萬大軍頓時士氣滔天、呼聲萬丈,如此付大人不過三個月就被逼的托病回朝。
陛下知道后,龍顏大怒,欲殺卻不能,唯有加封犒賞以穩定軍心,可以說如今整個幽州,幾乎便是他李長陵的天下,這兩年就連相鄰的青州和蜀州也有傾斜投靠之意!
朝中密傳,說周元弼借故發難,請來塑星道人占卜,卦象說‘麒麟吞日,猶如猛虎騎龍,正是日月同天、乾坤逆轉之兆!’,陛下聽如此說,自然就想到了當年李易的救駕之事,故而將李易當成了除武疆王蕭山景和刀魔聶云剎之后,最棘手的天命宿敵,也正因此,才會越發的器重周元弼,以期制衡!”
溫靜霜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那他二人雙雙來信,想必就是為了拉攏夫君了?”
林笑非點點頭,嘆道:“是啊,他們都以為師傅以后我會是下一任劍宗宗主,而且我統領瀛洲水軍三年,軍中威望并不比馮老將軍差,他二人此時來信自然有拉攏之意。”
看著閃爍的燭火,想了想又道:“不過那應該只是其一,這兩年江湖瘋傳,說我師弟白諾城是陛下與唐伊伊私生子,雖說此事荒誕不經,但……但若是真的,那么這天下便該是有主的天下!若思及這一層,此二人的來信目的卻又截然不同了。”
溫靜霜不得其意,又給他酒杯斟滿,問道:“怎么個截然不同法?”
林笑非接過酒杯,卻搖了搖頭又放下,說道:“西府大卿周元弼生于清苦之家,后來靠販賣軍馬才起的勢,他為人圓滑老練,總能左右逢源,從不做賠錢的買賣,若我師弟真是陛下唯一血脈,他這信便是要借我之口以表忠心。但李易卻全然不一樣,他出身名門望族,加上天賦超群、手握重兵,自帶一身狂傲,他此信卻是要告訴我,縱然那傳言是真的,這未來的天下,也只屬于他李長陵一人,他是要我提前擇主而事!”
溫靜霜猶豫片刻,小心翼翼的問道:“那……那白師弟真的可能是當今陛下的兒子嗎?”
夜風微涼,燭火搖曳,林笑非沉默許久,最終搖了搖頭:
“不知道,當時這傳言剛出現時,我便問過師傅,白師弟也曾幾次書信來詢,但師傅卻一口否認說他毫不知情,只說普天之下,只有劍圣師伯祖知曉內情!
一方面,我希望師弟真是天命之子,如今的天下,因陛下膝下無子,群龍奪嫡之勢已越加顯現,早晚必然大亂,到時又不知多少百姓要死于戰火!
但……但我又不希望他是,在這暗潮涌動的江湖,還有那勾心斗角步步驚心的朝堂,若他真是,那樣的擔子該是如何的沉重?!師弟命運本就坎坷,老天實不該讓他再承受這樣的磨難……”
說到此處,林笑非突然大手一揮,原本掛在床頭的寶劍突然飛出,被他緊緊抓在手中,寶劍嗡嗡作響,只見他雙眸冷光閃爍,神色肅然道:“不過若真到了那一步,為夫這劍便會為他而出!”
想了想對溫靜霜又略有些歉意,柔聲問道:“夫人,你怪我嗎?”
溫靜霜看著突然嚴肅了許多的丈夫,忙搖著頭道:“怎么會?自從聽了夫君講了當年原委,妾身早就不恨白師弟了,他也是苦命人,妾身恨之恨這江湖險惡,人心更惡!當年因舅舅阻攔,夫君沒能在他為難之時伸手相助,妾身心中悔愧至今,私底下又想,如此……便算是給父親報仇了吧,所以我對白師弟早就不恨了,日后夫君該怎么做便憑心而為吧,再也不要因為任何事違背你的本心!”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溫靜霜雖不是君子,卻要比許多須眉男子更坦蕩!
林笑非心中又喜又慶幸,想了想說道:“看來我是該依這二位所盼,與當年瀛洲水軍的舊部聯絡一二了,若大戰一起,瀛洲水軍便是應戰海云邊的先鋒,中原大地江水濤濤,未來也是一支進退皆易的大軍!”
溫靜霜聽了,真感覺朝堂比江湖更加紛繁復雜、步步驚險,不由得擔心起來,“那夫君你打算如何回信呢?這二人可都是位高權重呀,稍有不慎,怕是就得罪了哪一家!”
林笑非想了想,搖頭道:“已閱不回!等那個消息證實之后……”
剛說到此處,只聽山房內突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叫,聽聲音果然是柳明旗,林笑非大喝一聲“保護好夫人”,說話間已同時撞開窗戶飛掠了出去。
距離柳明旗的廂房尚有七八丈遠,突然兩道劍氣穿過層層房檐凌空射來,林笑非身形絲毫不停,提劍就橫掃出去,劍勢恰如風卷殘云,瞬間將那兩道劍氣破開,在屋頂破開一個大洞。
幾乎就在同時兩道人影從破開的大洞上方轟然落下,“呼”的一聲悶響,林笑非左手長袖揮出,落下的瓦片剎那間倒射回去,快如暗器,那落下的兩人怎敢輕視,連忙提劍格擋,不免分心,就在此時林笑非縱身躍起兩丈高,一挑一拔兩劍就將那二人擊退,同時一個旋身飛速踢出一腿,正中那最近一人的腰腹,只聽“啊”的兩聲痛叫。那兩道人影已撞開紅墻,落在了院內,這時只聽文四一聲斷喝:“住手,是林公子!”
此時,文四站在滿頭大汗的柳明旗身側,手中的寒劍冷光閃爍,還未入鞘,摔倒的二人匆匆站起來,定睛一看,從墻洞中走過來的果真是林笑非,立馬單膝跪地道:“我二人一時冒失,請林公子恕罪!”
林笑非抬頭看了看,今夜朗月當空、天色不暗,袖語和陳風玄二人又是暗影樓多年培養的高手怎會犯如此錯誤,心中猜測怕是二人只聞他名,心中好奇想一試身手罷了,于是冷聲說道:“你二人冒失倒無妨,若下次我收手不及,只怕你們性命難保!”
“是”二人不敢反駁,只得告罪。林笑非收劍入鞘,身形一動已到了柳明旗面前,問道:“舅舅怎么了?”
柳明旗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面色依然鐵青,顯然心有余悸,卻擺了擺手說道:“無妨,不過噩夢一場,不想竟然驚醒了你;回去睡吧,有他們三人護衛,你不必操心了!”
林笑非心中大驚,是何等噩夢才會將柳明旗嚇成這幅模樣,但是他環顧一圈發現整個山房確實沒有陌生人的氣息,終究只能點了點頭,安慰道:“麓岳山房有笑非在,舅舅權且放心安睡,無需憂慮,此時夜已深沉,舅舅早些歇息,笑非就退下了!”
柳明旗擺了擺手,“好的,你自去吧!”聞言,林笑非快步退了出去。望著他的背影,柳明旗一聲長嘆,文四開口贊嘆:“林公子的劍法修為,驚絕武林,有他護衛即便是我們三人也沒有出手的份,不知主人憂心什么?”
此話平常,但是柳明旗聽了卻兀自一驚,“文四,你方才說什么?”
那文四滿臉不解,卻仍然重復了一遍,“屬下說林公子的劍法修為,驚絕武林,有他護衛,即便是我們三人也沒有出手的份;縱然尋遍江湖,能與他比劍之人也屈指可數,主人不必憂心!”
此話真當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柳明旗心中暗中思量:“文四所言有理,他三人武功雖高,但是若與林笑非相比卻恍若云泥。若慧葉果真回來報仇,想必第一個遇到他的還是林笑非,而林笑非曾在大空寺中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依他性情,到時必然手下留情,若是慧葉一旦全盤托出,一切心血豈不功虧一簣?”
想到此處,又看了看身旁忠心耿耿、身手不俗的三人,柳明旗突然有了離開麓岳山房的沖動。
看著柳明旗若有所思的返回房中,原本還一臉頹色的袖語姑娘突然站起來淡淡的笑了,月光倒映她的影子,又落在了青瓦上,夜風微涼:琵琶聲又起了,但這聲音仿佛有一雙靈動的翅膀,只能傳進柳明旗的廂房,仿佛只能傳進他的耳朵。
柳明旗緊閉著雙眼,也笑了,紅羅軟帳,異香芬芳,夢中又是他過世多年的夫人,夫人輕解羅裳、耳語溫存,恰如新婚之夜的嬌羞模樣……
突然,一道驚雷落下,紅顏變成了青面,潤唇里長出獠牙,頃刻間美艷的夫人就變成了一頭驚怖異常的怪獸,那怪獸的頭上光禿禿的,全身卻爬滿了蛇蟲鼠蟻。
柳明旗直嚇得全身冷汗直流,忙想翻身起來逃走,但是此時他的身體仿佛灌了鉛一般,重若千斤,一動竟也不能動了。眼看那怪獸猛地撲上來,將他壓在身下,放聲嘶嚎,血盆大口中卻漆黑一片,鮮血滴答,原來沒有舌頭……
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日光終于穿過窗戶紙,朦朧的灑進廂房,溫暖的仿佛要將滿天的寒氣驅散。
然而,此時柳明旗卻全身冰涼,他赤著腳蓬頭坐在床邊,汗水濕透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印出他越發枯瘦的身軀,涼氣從衣衫傳到皮膚,又從皮膚傳到心肝脾肺,最后傳到骨髓里,他禁不住全身打了個寒顫。
神色呆滯地看著腳下溫暖明亮的光,他緩緩抬起頭、伸出手向那光線撫去,散亂的頭發下,原本那雙精明冷厲的雙眼漆黑一片、毫無色彩,就連整個眼眶都凹陷了進去,周圍全是黑的,仿佛籠罩了兩團陰云,又是一夜不眠……
俗話說的好,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可惜柳明旗此生做過許多虧心事,大的小的,明的暗的,有林笑非已經幫他摸平了的,也有久遠的連自己都忘記了的。若真真計較起來,或許當年坑殺慧葉小和尚并不是他一生做過的最大的惡事,但是這頭青面獠牙的禿頭怪獸,卻是敲門最頻繁,噩夢最久遠的那只鬼。
是怎么了?除了第一次少年時的恐懼,他原本早已習慣了做了虧心事后還能問心無愧,還能無憂的安眠!畢竟他常說,人在江湖,仿若風中落葉,身不由己!但最近是怎么了?殺手已數月不敢來山房,又或者慧葉已經死了,為何在這安然無憂的夜晚,自己卻被鬼嚇得寢食難安!
別無他法,林笑非夫婦也苦勸無用,柳明旗又住回了他那深埋地下的密室,期望換個熟悉的環境,以了此夢魘。又或許他以為這樣,這就像把自己也活埋在了棺材里一樣,期望求得慧葉的原諒。
晚風輕柔,樹影婆娑,山間夜色涼如水,本是靜謐安眠的夏夜,卻如同一頭猛獸慢慢地吞噬著柳明旗的精神。
琵琶聲起,美艷的夫人如期而至,這次她的身旁還帶著一塊“古道神盟盟主”的鑲金匾額,輝煌閃耀!
她緩緩伸出纖細柔媚的手,輕輕撥開紅木雕花的門,踏著婀娜的碎步,嘴角微微笑著,緩緩靠近;哪知裂開的嘴角越張越大,雪白如玉的牙齒越長越長,慢慢滴下鮮血……
躺在床上,柳明旗蜷縮的身子又劇烈的顫抖起來,頭發已經打濕,卻再沒發出慘叫,原來他怕旁人聽見,睡覺前給自己嘴里塞了一塊秀布,于是他只能發出“呼哧呼哧”的怪響……
從此,柳明旗再不敢睡覺,更害怕睡覺,整日只是強震著精神愣愣地看著密室墻縫里長出的幾株野草,喃喃自語:“雪已消,花已開,你怎么還不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