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離開玉京城后,這一路上姒妤按照事先計劃的路線,避開了幾座重要的城池,從偏城入關,自然也就避免了許多不必要的盤查。
姒妤是個非常精于享樂之道的女子。
雖不能說沉溺于天下之極奢,卻也是實實在在的浸透了富貴榮華。
即使已經輕裝從簡,但她的行轅也是既寬敞又氣派,由八匹馬分前后兩排牽引。
行轅內兩張案幾,中間一尊火爐,把車廂烤得非常暖和,上面熬了一罐燕窩。
一張案幾擺了香爐,安神的熏香縷縷飄散。
另一張案幾則擺著幾盤精致點心和水果,都是御用專供,與外面的地久寒天的苦景形成強烈對比。
一路上行轅顛簸,姒妤只是專心的看著書卷,永遠都是一副雍容華貴的姿態。
在鳶飛戾看來,這位帝姬就像是浩瀚滄海的民脂民膏中提煉出的一滴精華,她所擁有的一切無不是萬里挑一,就連她隨身的短刀竟也是絕品兵刃。
可是鳶飛戾就想不通了,這位帝姬看書看得依然自樂,嘴角有淡淡笑意,心情竟格外高揚,倒像游山玩水一般。
她也笑得出來?
這是一個被挾持的人該有的心態嗎?
難道她不應該緊張惶恐,時刻擔心自己性命不保而夜不能寐嗎?
她怎么能有心情看書呢?
她已經忘了身中七蟲血蠱針之毒了嗎?
我要不要提醒她呢……
鳶飛戾竟然特別想看這位帝姬緊張害怕的楚楚模樣!
這倒不是他心理變態陰暗。
他就是喜歡高高在上的人瑟瑟發抖,會讓他有種快意感油然而生。
一只纖纖玉手把車邊的簾子撩起一角,花天蝶向望外看去,只見一片白雪皚皚,官道兩旁的百姓衣衫襤褸,凍得瑟瑟發抖,挑著家當相攜而行。
路邊還有許多凍僵的尸體,有些已經被白雪掩埋了一半。
簾外的風景,是如此的蒼涼!
花天蝶喃喃低語道:“外面凍死了好多人啊……”
“窗含北風千山雪,車行陽關萬里寒”。鳶飛戾輕輕吟道,此時他們正前往玉陽關,此情此景正應了這兩句七絕。
“好一個‘窗含北風千山雪,車行陽關萬里寒’”。
花天蝶頗有幾分贊賞:“公子好才情,但不知這首詩可有上闕?”
上闕已經應了景且是佳句,若是下闕也有非凡意境,這首七絕必定會流傳開來,為仕子口口傳頌。
就連嫣無雙也不由看他,滿眼期待。
只見鳶飛戾自顧飲酒,緩緩吟道:“誰憐薄衣多顏苦,只見君王醉今朝!”
嫣無雙剛要叫好,登時嚇了一跳:“大膽,這等辱國謗君之言你也敢說?”
鳶飛戾也嚇了一跳,心說我不就作首詩嗎?
至于你這么激動?
“雙兒,這位少俠膽子大著呢!”姒妤眼眸沒離開過書卷,這般淡淡說道:“他連本宮都敢挾持,還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么?”
鳶飛戾滿不在乎道:“你知道就好,那帝君老兒不修治國,百姓民不聊生,我罵他怎么了?
難道不該罵么?
他讓我不好,憑什么我還要為他歌功頌德?
別人敢怒不敢言,我偏要作詩罵他個老混蛋。”
當今帝君畢竟是姒妤的父皇,饒是她涵養再好,也不禁惱怒。
慍眸淡淡看了鳶飛戾一眼,姒妤目光又落回書卷上。
嫣無雙立刻怒懟道:“誰讓你過不好了?你一個驚邪御士,每月的供奉可曾少嗎?是你自己不給自己活路,放著榮華富貴不要,偏要和朝廷作對!”
姒妤唇角笑了一下,隱隱有些快意。
鳶飛戾在嫣無雙的伶牙俐齒下討不到便宜,便挖苦起姒妤來:“紅顏半老楊花落,霜絲愁掛鳳凰釵,欲恨芳華似流水,只因生在帝皇冢!”
霜絲愁掛鳳凰釵倒是有些夸張了,姒妤青絲如水,風華不減當年,這首七絕卻正中她心中痛處,畢竟她已經三十四歲了啊!
過了三十歲的女人不管如何養生,都怕被人說自己老。
姒妤臉上頓時沒了笑容。
嫣無雙立刻又跳了出來:“你這沒教養的狂人,我家殿下乃金枝玉葉,堪比鳳凰,世間男子仰慕者在所多有,不過是殿下看不上眼罷了!”
鳶飛戾郎朗一笑,說話間也是刻薄毒辣:“在下是沒教養,說不出那么多討喜的話,但我好歹是個自由人,愛也自由,恨也自由,不像姑娘你天天主子長主子短,榮華富貴全憑主子恩賜,將來你主子要真嫁出去了,你也不過是個通房侍姬,床笫怡情之物而已嘛!”
“你……”嫣無雙被氣得直想伸手過來抓他臉皮。
這時卻聽姒妤道:“你很喜歡戳人心中痛處嗎?
你口口聲聲說看不慣恃強凌弱,看不慣欺人為樂……”
說到后面,姒妤鳳眸生威,把手中書卷拍在案上,慍怒地數落著鳶飛戾:“可是你偏喜歡諷刺挖苦戳人心中痛處,為逞口舌之快將一己之樂立于他人痛苦之上,你和你厭惡的人有什么區別?”
鳶飛戾悻悻不語,姒妤忽地嫣然一笑:“你怕不是心中有什么委屈吧?”
是的!
鳶飛戾正是因為內心有委屈。
你從小的顛沛流離……
親人離散之痛……
父母慘死之仇無時無刻在你心中堆積……
唯一摯愛的女人變成了親姐姐……
即將過門的妻子被活活打死……
細細數來,這都不算委屈嗎?
正是因為他有這些委屈,所以他才會憤青。
憤世嫉俗。
對人對事不包容。
深刻的自卑化成越發的自傲。
此時鳶飛戾被姒妤戳破,也不辯駁,只是悻悻不語。
但他的眼眶卻已然泛紅,拼命眨呀眨的不讓委屈的淚水在人前落下。
試問到底要多堅強,才能無懈可擊?
這一幕看得花天蝶和嫣無雙面面相覷。
誰也沒想到這個桀驁的狂妄小子,竟然還有這樣脆弱的一面。
“公子……”
花天蝶很心疼他,取來絹帕遞過去,但被鳶飛戾不領情地擋了開去,倔強地抹著眼淚。
姒妤注視他良久,幽幽嘆氣,眸光變得復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