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天兵軍大史張說參見陛下!”
這一刻,朝堂的焦點在張說。
八年前,為了給姚崇讓路,張說黯然離開了長安,前途一片渺茫,那時他只是一個成就姚崇時代的一個墊腳石;八年后,張說攜功勛歸來,姚崇宋璟已經成為了歷史,放眼朝堂再無匹敵之人。
無數道目光從張說邁進大殿的那一刻起,就齊齊的看向了他,看向了這個近段時日以來,在三郎陛下口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名字。
張說,以文官的身份外放,回來時卻是穿著一身戎裝,這對于那些近八年才進入朝堂的臣子們來說,沒有任何感覺,但對于那些曾經見證了姚崇崛起張說黯然的老人來說,卻都是眼前一亮。
特別是三郎陛下,文官模樣的張說他非常熟悉,但是眼前這般一身戎裝的張說,他卻是第一次見到。
隨著張說的出現,整個大殿原本有些沉悶的氣氛,陡然為之一變。
“免了!”三郎陛下大聲說道,顯然是心情不錯。
其實,為了此番回京述職,張說可以說做了精心的準備,他算準了三郎陛下見慣了朝堂文武百官的樣子,所以別出心裁的以文官的身份卻是穿著戎裝覲見。
果不其然,看管了文官官服的三郎陛下,頓時眼前一亮,他沒想到張說船上戎裝竟然別有一番風度,心中大喜,對于張說的好感變的更高了。
張嘉貞作為現任宰相班子的一把手,在看到張說的瞬間就明白張說歸來,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
權利這個東西,對于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會上癮的,張嘉貞也不例外。三郎陛下把他從地方提到了中央,最終坐上了中書令的位置上,幾乎就等于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至高之位了。
八年前張說黯然離開京城,流放一般下到地方的時候,他還沒有進入三郎陛下的視野,而如今自己作為宰相班子的老大,那個曾經的宰相班子成員的張說,竟然被陛下召回來了,而且看陛下的反應,似乎是要重用的樣子。
不過歷史總是會存在那么多的巧合,張嘉貞張說兩人看似沒有交集,但是在一個地位或者說一個位置上,卻是有了交集,那就是天兵軍。
開元五年,突厥九姓內附唐朝,散居在太原以北地區。張嘉貞便上表朝廷,請求駐扎重兵,加以震懾。三郎陛下于是在并州設置天兵軍,并且任命張嘉貞為天兵軍大使。
張嘉貞就這樣成為了天兵軍的第一任大史,而張嘉貞也正是在天兵軍大史的位置上,一舉被三郎陛下提到了宰相班子,最終成為了宰相班子的老大。
歷史是多么的相似,張說之所以能夠歸來,除去其他各種原因之外,最重要的還是他在天兵軍大史任上,作出了難以磨滅的功勛。
第一次快速有效的解決了王晙“鴻門宴”引起的連鎖反應,穩定了降胡;第二次同樣是在王晙轄區,協助解決了康待賓的叛亂,并且同樣是及時有效的解決了降胡叛胡問題,并且這兩次的做法是得到了三郎陛下的高度認可。
張說詳細的匯報了康待賓叛亂之后,朔方降胡的現狀,并且闡述了他關于降胡的態度。
三郎陛下興致很高,前面聽著各部工作匯報的時候,幾乎是要睡著了的,現在面對張說的述職,卻是精神十足,聽的是津津有味,聽到興起時還會笑出聲來,聽到叛逆的情況則是憤怒不已。
三郎陛下的這一切反應,似乎是刻意沒有隱藏掩飾,幾乎在場的所有臣子都能夠感知的一清二楚,張嘉貞時而看向三郎陛下,又時而盯著張說,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是視線卻是始終沒有離開。
三郎陛下的興致很高,亦或者是想從張說嘴里打聽到北方降胡,以及突厥的真實情況。因為馮元一說的那個對部族首領酋長用腐化,對于部族族人則用養羊賣羊的方式鎖牢的建議,三郎陛下一直記在心中,甚至是最迫切的想要得到真實情況的。
朝會散去之后,三郎陛下將張說留了下來,張嘉貞原本以為三郎陛下會把他也留下,畢竟他是中書令,宰相班子的老大,可實際情況是三郎陛下根本就沒有那個打算。
留下了一個眼神之后,張嘉貞離開了宣政殿,直奔中書令辦公場所政事堂而去,去了政事堂,他哪里也沒有去,什么事也沒有做,似乎就在等待著三郎陛下單獨召見張說的目的。
宣政殿偏殿,在廷英殿三郎陛下坐在案幾之后,張說被賜予了錦墩,這種待遇可不多見,即便是張嘉貞與源乾曜,都少有這般待遇,可張說卻得到了。
“張卿,北方降胡與突厥的……”三郎陛下直接說話了。
張說在天兵軍大史的位置上,做了不短的歲月,對于北方突厥與降胡,有著絕對的發言權,所以三郎陛下問張說算是問對人了。
“陛下,突厥人的日子過的清苦,與大唐是根本就沒法比,活下去,幾乎是每一位部族成員的最大渴望,夏秋季節還好,牛羊成群,可一旦到了冬季,那將對他們而言絕對是巨大的考驗……”
張說以文官的身份統軍,早些年的時候,還有這文人思維,但是到了后面,見的死人多了,甚至親自殺的人多了,也就漸漸的冷酷了下來,看待問題在文官基礎上,多了武人的思維。
“遇到了災年的時候,突厥人要么就是等死,要么就會積極的對外開戰,通過搶奪的方式補充自己!大唐強大了,他們不敢輕易挑釁,但是針對內部的一些小部族,以及周邊的其他部族,他們絕對不會客氣!”
“歸附大唐的降胡,因為有背靠內地城池的緣故,能夠更容易的獲得必要的生活所需,所以對于他們而言,不需要擔心能不能活下去,怎么活的更好,是那些部族族人想的更多的問題!”張說說的很認真,也很詳細,關于北方部族,他有著詳細的資料。
“既如此,張卿認為,康待賓之流,為何還會叛唐?”三郎陛下問道。
“臣以為,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權力!”
張說略微思索,然后組織著語言,“相比大唐對地方的有力統治,突厥更多的是依靠各個大大小小的部族,以抱團取暖的方式,聚集到了一起,這樣的統治看似強大,實則最是不堪一擊,因為每個部族的訴求不同,一旦兩個部族之間出現了利益沖突,那明爭暗斗,甚至直接挑起戰爭都不是不可能!”
“以卿看來,朝廷該如何應對北方的突厥?”三郎陛下緩緩問道。
這是考教了,既然你張說對北方部族對突厥之事,說的是頭頭是道,那朕就看看你這些年是不是真的學到了不少東西。這樣的考教,其實三郎陛下經常做,對象就是此刻站在一旁的太子李嗣謙。
李嗣謙這一年多來,改變了許多,雖然他的母親地位沒有因此而得到提高,雖然三郎陛下依舊寵幸武婕妤,但是李嗣謙卻堅強的走了過來,而且讓三郎陛下對他的印象是越來越好。
雖然武婕妤沒有少在三郎陛下耳邊吹些枕邊風,但是他的地位似乎是越發的牢固了,這是武婕妤不愿意看到的,畢竟身為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武婕妤,自然希望他日的大唐天子能是自己的兒子,也就是那個被岐王李范領到宮外撫養的未來的綠帽子王李瑁了。
面對父皇與張說的奏對,李嗣謙聽的很認真,站在那里,連一絲聲響都沒有弄出,抵御北方草原部族,自始至終都是任何中原王朝的無法越過的問題,張說這些年在北方的建樹,作為太子的李嗣謙自然是清楚的,所以在張說描述著北方情形的時候,李嗣謙非常仔細用心的聽著。
“臣以為,北方部族永遠也無法徹底消除,從秦漢時的匈奴,到現如今的突厥,茫茫草原上總是能孕育出生命!
草原不像田地,無法固定在某一片區域耕種,作為草原部族他們生存的方式就只能是逐水草而居,水草豐茂牛羊就肥碩,生活就有了保障!
即便朝廷將突厥徹底的消滅了,也無法有效的占據草原,因為它太大了,根本無法像中原這般建城建郭,所以過了若干年后,草原上又會出現新的種族!”
這些問題其實張說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或者說從他進入北方,接觸到北方的草原部族之后,就開始琢磨這件事了。因為漢家王朝從商周到秦漢,幾乎都在與北方草原部族進行了戰斗,從來沒有停歇過。
在這千百年里,中原大地上王朝換了又換,同樣的北方的大草原上,種族也同樣是變了又變,這種情況只要開始了,就不可能結束。
可以說張說的認識在這個時代,是極為先進的。
稍微知曉一些華夏歷史的人都應該知道,中原王朝,在面對北方草原民族時,選擇的政策基本上不是進攻就是防御,秦始皇為了抵御北方連接起來了各國長城,最終被后世王朝延續,成為了萬里長城。
在漢武帝時,選擇了強勢進攻,一舉解決了北方威脅,將匈奴殺到了遙遠的西方,冠軍侯霍去病正是對待北方民族的國策體現。
到了大唐太宗時期,因為國力強盛,北方的突厥選擇了臣服,太宗也因此當上了草原各部族的天可汗,只不過隨著后期大唐內耗的加劇,而北方草原民族的崛起,北患再起。
似乎中原王朝與北方的草原民族始終無法融合到一起,這是兩種文明的碰撞,兩種文明的方向,漢家王朝代表的是農耕文明,而北方草原民族代表的則是游牧文明,兩種文明兩種方向,不可調和。
張說窺到了一絲其中韻味,所以在對待突厥的態度上,并非一味的講究要以武力征服突厥,或者像漢武之時一樣,蕩平突厥,他選擇了一個全新的觀點。
“故而,臣以為,對突厥,絕不可一味用強,企圖征服之,因為一旦我們企圖武力蕩平突厥,那勢必會使得他們更為團結起來;而是可以選擇拉攏分化,緩慢蠶食,草原終究是屬于草原民族的草原,大唐無法長久占據,只要能夠維系突厥內部不和,部族林立,就不足以對大唐構成威脅!”
張說說完,則是起身對著上方的三郎陛下抱拳深深一拜,算是感謝三郎陛下讓他把自己心中所想給表達了出來,至于三郎陛下是否會采納他的意見,這已經不是他能左右的了,不過張說在心里卻是有著堅持。
三郎陛下突然站了起來,在大殿之內緩步走動著,不知在想著什么,張說站在那里,進退不是。高力士知曉,這是三郎陛下思想波動較大的緣故,往往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出現了,三郎陛下都會是這般狀態,只不過平日里除了高力士,沒有外人在,今日卻是不同,不但太子在,張說也在。
“天兵軍大史張說,功勛卓越,擢升兵部尚書!”三郎陛下突然止住腳步,說道。
張說心中頓時狂喜,立即對著三郎陛下深深拜道,“謝陛下!”
躬身下去,久久不起,這一刻他想哭,是真的想哭,八年啊,他從長安出去,終于又回到了長安,而且是以兵部尚書一職回歸!
張說心思回轉,為何是兵部尚書一職,想來想去,張說認為因為很有可能就是自己剛才的一番言論導致,也就是說三郎陛下是認可了自己的觀點。
想到這里,張說更是心潮澎湃了起來,或許秦漢都無法解決的北患問題,有朝一日會在自己的手上解決!
“卿可知,你剛才一番言論,讓朕想到了一個人?”三郎陛下收回了心思,回到了案幾之后坐了下來。
“哦,不知是何人?”張說有些好奇,難道還有人與自己有同樣的看法。
“新豐侯世子馮元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