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佑路,城隍廟內,榮順館。
后堂一溜排開的灶臺,爐火很旺,把大廚油亮的胖臉都映成了橘紅。
灶臺前大廚們忙著煎炒烹炸,偶爾顛一下勺,灶火便貪心地卷進鐵鍋里的菜籽油,覆著整個鍋面。
啪地一記輕響。
剛來的伙計順子瞅準了菜要出鍋,將一個擦的雪白干凈的刻花瓷盤,擺在出菜臺上。
接著胖大廚單手將鐵鍋斜著,把剛燒好的整只八寶鴨裝入盤中,再澆上一勺加熱的香油淋在上面。
順子一邊拿著抹布,擦拭著盤子邊緣的醬汁,一邊和大廚笑著說了幾句什么。
許是玩笑開得有點過頭,胖大廚笑罵著作勢要踢打這個油嘴滑舌的小伙計。
順子笑著躲閃,又賊忒兮兮地閃回來,在托盤上的白毛巾里擺上一副刀叉,放上裝好盤的八寶鴨,一臉好笑地端著托盤往外堂出菜。
走到廚房門口要掀起布簾時,順子又轉過身來,沖著里面嘻嘻笑著,不知又說了一句什么,這次惹得后廚里幾個大廚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從后廚到前廳有一條不透光的通道,是為了隔絕油煙氣飄到前廳。通道頂頭是一扇彈簧門,推開門就是前廳。
彈簧門下面為實木,腰部以上鑲嵌著玻璃,此時外堂的光透過玻璃射進走廊。
順子端著托盤在走廊里像是迎著光明行走。
來到門前,他轉過身,看了一眼手里的托盤,用背部頂開彈簧門,穩穩拖著托盤,走了出去。
二樓雅間,國民政府中央黨部調查科的曹波前,在靠窗的位置看報。他的太太帶著一雙兒女坐在旁邊,兒子曹雪陽,9歲,女兒曹雪怡,7歲,正隔著桌子互相打鬧。
去年11月(1932年),中央黨部調查科(中統前身)派他來滬組建成立國民黨特工總部上海區,以加強反共力量。
區總部設在南市中華路,對外稱上海市公安局督察處。下設行動股、訓練股和滬東、滬西、滬中、滬南、浦東5個分區組織。
曹波前是CC系的人,派到上海來并沒有多久。
因為太太吳秀珍是上海人,“榮順館”是馳名滬上的本邦菜館,因此每個周日,全家都來這里吃一餐晚飯。
來上海沒幾個月的曹波前,共黨已經抓了不少,當然很大功勞要算在顧順章給的消息頭上。
他最大的收獲是,不久前在法租界霞飛路破獲共青團中央機關活動處,逮捕了幾個重要的共產黨人。
穿著一身小西裝的曹雪陽隔著桌子和妹妹滾著玻璃彈珠,這里滴溜溜滾過去,那邊接住再滴溜溜滾回來。
慢慢兩個小孩都想贏了對方,彈珠越滾越快,力道越用越大,終于速度太快,曹雪陽沒有接住,彈珠落到了水門汀上,磕破了一半。
曹雪陽從地上撿起,剛要賭氣地往妹妹身上砸過去,一只大手按住了他。
他看著自己的父親,父親的眼睛還是盯著報紙,只是搖了搖頭。
雅間外有保鏢守門,上菜的伙計被搜了身后進了雅間。端了托盤將特色菜“八寶鴨”放在桌上,禮貌地詢問:“要切開伐?”
吳秀珍點了點頭,道“切小一點,小朋友一看太大就沒胃口了。”
“曉得了,太太!”順子麻利地應著。
順子先是給靠門口的小女孩切好一塊遞到骨碟里,小女孩剛想要拿手去抓著吃,順子沖著她搖搖頭擠了擠眼睛。
小女孩看著順子,手縮了回來,一旁的吳秀珍看著女兒也笑了,眼神里滿是寵溺,心里想著等會這個伙計到是要多給點小費的。
然后按著順序,順子給太太和小少爺分好了八寶鴨,最后是靠窗的這一家的先生。
此時曹波前已經放下報紙,看著兩個正在吃著鴨子的孩子,相互吐著舌頭做著鬼臉。
順子站在先生旁邊,嫻熟的用刀叉分著鴨肉,然后叉起,放到他面前的骨碟里。
就在這時,誰也沒有想到,剛在骨碟里放下鴨肉的餐刀,一下就插進了曹波前的喉嚨。
餐刀刺進去很深,曹波前發不出聲音,桌子上只有他對面的小女兒看到了,卻也嚇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看著自己的父親。
順子一只手把曹波前的頭頂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握住插進喉嚨的刀柄,橫著劃動,切開了曹波前的氣管。
這一下,從喉管里飚出的血再也憋不住,找到了出口,直接噴濺在了桌子上。
“啊!”
吳秀珍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發出了驚叫。而一雙兒女卻都呆若木雞,除了眼神里透著迷茫和驚恐,沒有任何表情。
保鏢聽到動靜,拔槍沖進雅間里,只看到一扇被推開的窗戶。他跑到窗邊往下看去,熙熙攘攘的福佑路上滿是攢動的人影。
哪里還有一絲兇手的蹤跡。
……
漢斯手提旅行箱走出永安公司。
雖然自己早已離開了法租界,現在暫棲在公共租界里,他還是不敢有一絲掉以輕心。
杜美路發生槍戰當晚他就搬走了。
所謂的漢斯太太,不過是他在上海雇來的一個德裔白俄婦女,搬出杜美路后,給了她一筆錢就把她打發走了。
對于那天發生的事,作為一名商人,他認為已經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甚至遠遠超出了他的本分。
看上去弄一張船票離開上海,對他這個德國公民來說,似乎是件很容易做到的事,他卻寧愿冒著風險繼續留在這里。
經驗告訴他,這一段時間碼頭一定會被緊緊地盯上。而且他還有一些事情需要做,有始有終是他們日耳曼人的一貫傳統。
漢斯跳上一輛叮叮當當,擠得滿滿的有軌電車。
當電車開到靜安寺路時,他跳下了車,站在路邊一直等到電車開走。他很滿意,沒有別的人在他后面下車。
然后他鉆進旁邊一條弄堂,從另一邊出來后隨便叫了一輛黃包車,在下一個路口就下了車。
拎著旅行箱他往前走過一個路口,再叫住一輛黃包車。
10分鐘后,他下了黃包車,又搭乘電車坐到下一站,然后上了另一輛黃包車,告訴車夫把他載到極司菲爾路。
他實際的目的地是離那兒還有兩個路口的一家旅館。
預防措施也許是多余的,但漢斯相信,只有采取這種迂回方式,在上海這種混亂、復雜、沒有秩序的地方,自己才能保住性命。
箱子很沉,漢斯拎著非常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