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楫早前就觀察到汪素和老任還都安好,心里不由大定。此時他匍匐在蒿草里,恰好處在上風位置。
他到是不像那些白俄那么緊張。
他清清楚楚看著那個白俄徑直走到最后一節罐車。
腦子里回憶著阿廖沙的交代,對他的身份已經有了大致的揣測。很大可能,這個行走緩慢的人就是他一直在找的莫洛科夫。
……
罐車頂上。
事已至此,剛被蒙索洛夫指派上來的幫手不管心里多害怕,也都沒了選擇的余地。
他直接雙手用力擰動螺旋輪盤,在輪盤松動的那一剎那,莫洛科夫和他兩人身子都微微一顫。
那種顫動是從心里發出的,因為太過劇烈,似乎連帶著身體都抖了一下。
世界似乎都靜默了一秒!
沒有氣體泄露發出的恐怖“噗嗤”聲,也沒有任何東西從松開的蓋板里飄出來。
兩人呆了一呆,看著蓋板。
過了一會才相互抬頭看了一眼,面上都是滿滿的狂喜之色。莫洛科夫此時顧不得傷勢未愈,蹲在一邊用一只手幫忙擰動。
下邊的蒙索洛夫和其他人之前都是神經繃緊,隨時做好逃跑準備,這時一看和上次明顯不同,好幾個白俄都不禁舉著槍歡呼了起來。
蒙索洛夫連忙揮手制止。
雖然是荒郊野外,畢竟做的還是隱蔽的事情。只不過他的臉上也是控制不住的笑意,終于是成功了。
蓋板擰開掀起后,有一條梯子直通罐體,莫洛科夫沒有猶豫,順著梯子鉆了進去。
幾節扶梯很快就下到罐底,罐子的內部空間比莫洛科夫想象中大了很多。
借著罐口的光線,莫洛科夫看到里面沿著罐壁整整齊齊堆疊著一個個木箱。木箱用板條釘起,鏤空部分可以看到里面碼放的都是一塊塊金磚。
他沒有帶撬棒,無法打開箱子,只能透過木板撫摸著黃澄澄的金磚。
在這堆耀眼的黃金面前,沒有人可以保持淡定。
從罐頂投下的一條圓形光束,正好照在一堆箱子上,燈光下金磚發出優雅炫目的金光,讓莫洛科夫的面孔都籠罩了一層金色。
此時的莫洛科夫想著他們原本的計劃,運來這批黃金的用途、那些死去的戰友、還有背叛了他的瓦蓮金娜、以及生死未卜的阿廖沙……眼睛不禁模糊了起來。
沒錯,蒙索洛夫在他和盤托出黃金秘密之后,第一時間派人去綁架瓦蓮金娜,正是他唆使的。
對他來說,有著兩個充足的理由:保密和報復。
知道這列火車秘密的人并不多,其他幾個都在地下室里成了冰涼的尸體。阿廖沙不知去向之后,只有瓦蓮金娜是唯一掌握秘密的人。
但是他并不知道,阿廖沙和法租界巡警爆發槍戰后,已經中槍被俘。
這個消息他不知道,作為在法租界廝混的蒙索洛夫卻清清楚楚。在派出人手綁架瓦蓮京娜的同時,他又派出一隊殺手去醫院滅口。
所以,阿廖沙在醫院被刺殺的事情,莫洛科夫到現在還不知道。甚至,連阿廖沙是死是活也沒人告訴過他。
在罐子里站了一會,他好像聽到外面有一些動靜,因為罐壁很厚,相當隔音。
他準備上去喊人進來搬運。
原先他的謀劃已經全盤落空,當下也只能寄望于蒙索洛夫,先離開上海再說。
外面似乎聲音不對勁,爬到罐頂他剛要伸頭出去,“砰!”地一聲槍響,一顆子彈打到蓋板上,迸出一團火星。
莫洛科夫還沒來得及看清是什么情況,就立刻把頭縮了回去,同時用力拉下了蓋板。
……
就在莫洛科夫進入罐車,下面的匪徒都往這里涌過來的時候,顧楫正想著怎么趁著這個機會把人救出來。
突然下面就響起了一片密集的槍聲。
暴起發難的那些人顯然早就埋伏在這里。不光是蒙索洛夫的人沒有察覺,就連仔細打探過周圍的顧楫之前都毫無發現。
只是一輪射擊,蒙索洛夫這里就倒下了六七個。
顧楫看的清楚,先前扛著白旗接應火車的那個白俄在槍響的同時一個翻滾,鉆進了路邊草叢。
應該就是他出賣了自己的同胞。
蒙索洛夫再是謹慎,也沒有想到手下會和別人串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設了埋伏。
倉促之間,他和手下拔出手槍進行還擊。
只是他們這伙人全都暴露在鐵軌上,毫無遮擋。而原本占據制高點的罐頂匪徒,在開閘前就已經遵照蒙索洛夫的指令跳下火車,隨時準備跑路。
其實原本在車頂他們有兩挺輕機槍的火力,現在等同主動放棄了火力優勢。更為糟糕的是,穿著制服的他們在第一輪集火攻擊時成為了主要目標。
刀疤因為在車頭位置,離車尾最遠,所以槍響時他反應最快。他確實沒當過兵,只是此前一直揣著心思,因此反應不慢,僥幸逃過了第一輪打擊。
他原本就沒有為了蒙索洛夫賣命的心思,分分鐘想著怎么逃離。
所以大家都往車尾去的時候,他主動提出在車頭看押老任他們,而此時發生的混戰正是脫離他們的最好機會。
刀疤順著道溝往前爬了幾步,鉆進草叢后原本一扭身就可以跑了,只是看到任連生在那里反綁著雙手,雙腳急得直蹦,鬼使神差般沖了過去把他一把拽進了草從里。
“饒命!小的也是被他們抓過來的……”
任連生閉著眼睛就是一頓大喊。
他心里想著:“這下是真跑不掉了,東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一樣,哪邊都想要自己的命。”
“張廚娘,母老虎,如果再給我任連生一次重來的機會……”
他是真的真的很不想死。
“我是刀疤!”
刀疤摘掉原先戴著的防毒面具,之前莫洛科夫開閘的時候他們就都戴上了。
“哎,怎么是你……”
待任連生看清原來是刀疤,不禁又驚又喜。驚的是擔心他趁機報復,喜的是自己未必就沒了機會。
好在刀疤聽不懂幾句中文,任連生此前的求饒他也沒聽明白。
任連生閉著眼睛說的那么大聲,刀疤還以為是類似“要殺要剮,盡管沖老子來!”的豪言壯語。
所以,惡魔還是那個惡魔。任連生的形象在他眼里絲毫沒有受損,反而越發顯得偉岸。
刀疤來不及多說,只是解著他身上的繩子,就在繩子解開的瞬間,一把短槍頂在了刀疤的后腦勺上。
“別動,動就打死你!”
冷冷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刀疤雖然聽不明白,但也知道一把槍頂在自己腦門上是什么意思。這么冷的天,豆大的汗珠立時從他腦門子上滾了下來,“噗噠”滴落在鞋面上。
“任兄弟,沒想到吧?早就看到你了,就等著一開打,先把你放出去。”
拿著槍的漢子呲著牙笑著。
任連生一臉懵逼,他對眼前這個壯漢似乎有些印象,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只是顯然對方對他沒有惡意,他也就立刻裝出一副不知道怎么說才好的無奈表情。
“嗨,這有啥難為情的,誰還沒個吃下風的時候?上次要不是任兄弟,我和幾個兄弟……”
來的壯漢正是石根寶,原本還想給老任松綁。只是一看繩子都掉地上了,看著老任問道:“這個羅宋癟三是……”
“自己人,來救我的,那邊還有個姑娘,也要一起帶走。”
老任確實有點講義氣。
他怕死歸怕死,最近也確實對汪素印象極差。但這個時候還能想著把汪素一起救出來,一般人就做不到他這樣了。
石根寶把槍從刀疤的頭上挪開,粗豪地拍了拍他說道:“忘了我任兄弟和白俄交情好,上次在倉庫也是帶著白俄軍官來包圍的東洋人……”
他說到這里,任連生心里總算是明白了。顧探長和他說過上次北站倉庫的事情,而今天報應就來了。
沒想到他老任人緣這么好,生死關頭還有兩撥人馬拼著性命來救自己。
別的不說,就這事足夠讓他吹大半輩子。
“先救人,人就在……”
嘚瑟歸嘚瑟,救人要緊。只是話只說了一半,任連生就停住了。
原先和汪翻譯明明捆在一起,現在那地方哪還有她的人影?
既然汪翻譯人不見了,任連生也不是死心眼的人。他左右看看,旁邊還在“乒乒乓乓”打的熱鬧,趕緊貓下腰說了聲:“咱們趕緊走。”
沒想到石根寶拍了拍他說道:“你兩趕緊走!我是特地過來放你的,馬上還要回去。”
“你這是?”任連生有些弄不明白。
“這里說不明白,你們快走。要是活著回來,我老石來找你喝酒!”
說完石根生拎著槍就從草叢往車尾方向跑了過去。
任連生也不遲疑,沖著刀疤點點頭,兩人很快鉆進了草叢朝著相反的林子里跑去。
……
槍聲一響,雙方交火后,顧楫來不及分析太多東西。
誰跟誰打起來了,為什么要打……
自己的首要任務就是救人。
他迅速從藏匿的地方爬起來,順著土坡往后跑,等他下去時發現老任已經不見了。
那兩個背靠背捆著的司機到是在,只是他顧不得解救,時間來不及。
顧楫一把拉過汪素,卻沒有回到原來的位置。而是從車頭繞到路軌對面爬上土坡,走到里面隱蔽的地方才有功夫幫汪素解開了繩索。
他們現在等于在鐵軌的北面,而槍戰發生在南邊,這個位置和對面正在交火的區域相比要安全的多。
誰知道原路回去那里還有沒有另外的埋伏。
“老任呢?”
他開口問道。
“被一個白俄拉走了,看上去像是之前被他放走的那個刀疤,只是戴著面具,我不能肯定。”
老任那幾天在巡捕房吆五喝六的審訊白俄,汪素幫他做過筆錄,所以對那幾個犯人有印象。
聽到可能是刀疤,顧楫對老任也就不那么擔心了。現在他開始盤算是潛伏在這里看個究竟,還是帶著汪素迅速離開。
正在考慮中,汪素問他:“顧探長,你怎么在這里?”
汪素的這句問話打斷了顧楫的思考,卻同時也幫助他下定了決心。
他馬上想到自己追了那么遠,原本的目的就是來救人。現在既然人已經救到了,汪翻譯在身邊,就沒必要再冒險了。
“是阿廖沙讓我來救你的,他聽說你今天跟車,就知道你有危險。”
“我們先離開這里,路上和你慢慢說。”
顧楫說完在前面探著路。
現在雖說是初春,草木不興,只是荒野的蒿草也甚是濃密。而且很多蒿草里糾結著枯藤,都長有硬刺,非常扎人。
回去路上顧楫簡單把之前的經過和汪素說了一下。事情原本就不復雜,三兩句就說明白了。
汪素聽了后,臉上到是沒有露出后怕的樣子,反而一臉的開心,笑著對顧楫說:“顧探長,我就說這個人不壞吧?”
顧楫走在前面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心想,“這個汪翻譯是不是有點缺心眼?”
之前他是親眼看到她和老任被捆著從車頭里推下來,等待她的絕對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就算自己已經到位,也沒有半分把握能把他們救出來。
她這才剛脫困多久?就好像之前啥都沒發生過一樣。反而還能笑得出來……
這種情況下,姑娘們就算不是嚎啕大哭,也得小聲嚶嚶嚶吧?
“沒錯,好人有好報!汪翻譯吉人自有天相!”
顧楫心里想著,嘴上也不得不承認事實確實如此。
“什么好人有好報?那也得看人!隔壁那個日本人,咱們就算對他再好,我也知道沒用。”
汪素一秒變身算命先生。洋洋得意的表情似乎在說,“姐這次脫困,靠的不是運氣而是實力。”
“汪翻譯,你是沒看到他之前在公寓里拿著沖鋒槍……”
“那也是你們要去抓他,他又沒干嘛,你們要抓他還不允許他反抗嗎?”
汪素畢竟是個小姑娘。
她有這么個脾氣,一樣東西一旦屬于她了,她總是越看越好,以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只要和她有一絲關系的,就都是好的。
一個人或者一樣東西,一旦和她有些熟悉或者有些牽扯,她就會近于固執般的進行維護。
顧楫多年之后回想起來,她這種性格非常值得懷念。
之所以懷念,是因為她后來對他也一樣。
之前她和顧楫一起救過阿廖沙。過程中,汪素甚至還為了顧楫殺了一個白俄。
所以在她心里,這兩個人因此和她都有著不同尋常的關系。
當然這種所謂的關系不存在任何旖念,只是復雜生命里的一種意義。只是太具體的內容,現在的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可以肯定的是,此刻走在草叢里跌跌撞撞的汪素,真的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