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想沖他吼:“下去!”
江孝林倒也不惱,下了車,姿態閑散地站著,瞧車里的人。
她擰著眉,手放在方向盤上,車半晌都沒動,目光時不時地掠過后視鏡。
“怎么還不走?舍不得我啊?”他俯身,湊近車窗,好整以暇地看她。
“黃沛東,”唐想轉過頭去,問,“是不是兇手?”
與江孝林一樣,黃沛東手上也有抓痕,同樣是嫌疑人,而且,黃沛東是江扶離的手下,作案動機也足夠充分。
江孝林抱著手站直了:“這你得問警察。”
唐想直接把車窗關上,車玻璃還沒全部升上去,一只手按住了:“他不是。”
就是說,江織被推下海,和江扶離無關。
唐想稍稍思索了一會兒,明白了,側首看窗外的人:“那他手上的抓痕,是你搞的吧?”
江孝林不置可否,松了手,笑得意味深長:“色情狂說的話,你也信啊。”
她甩上車窗,一踩油門,開車走了。
一點耐心都么沒有,這么多年了,還是這個爛脾氣!江孝林瞧著遠去的車尾,笑了笑。
片刻后。
一輛賓利停在了路邊,車上下來一個中年男人,繞到后座去開門。
江孝林上了車,道:“回老宅。”
約摸著一點,江孝林到了江家,一家子人都到了,只少了一個還在住院的江維爾,就是平日里極少來老宅的幾個旁支也來了,他姍姍來遲。
下人先一步進去通報:“老夫人,林哥兒到了。”
屋子里靜了下來。
江孝林進了屋,閑庭信步般:“抱歉,來晚了些。”
江老夫人坐正前方,放下杯子,詢問他:“午飯吃過了?”
江孝林搖頭:“不打緊。”
“哪能不吃飯。”老夫人吩咐,“阿桂,讓廚房給林哥兒溫點湯送過來。”
桂氏說好,去了廚房。
這時,江織咳嗽了兩聲,他在老夫人左手邊,離碳火最近的位置,江家規矩多,一屋子老老少少的,不是坐著,便是站著,哪一個都是抬頭挺胸的,只有他,半靠半躺著,窩在一張鋪了厚厚一層褥子的搖椅上,他偶爾咳嗽,搖椅也偶爾搖著。
真真是嬌生慣養啊。
江老夫人寵著他,生怕他凍著,叫下人過來:“再添點碳火。”又催老管家,“暖手的爐子怎么還沒送過來?”
“來了來了。”屋外頭,桂氏端了湯進來,還拎了個精致的小手爐。
那小手爐是個古董。
老夫人也舍得,在外頭套了一層絨布,給江織暖手用了。
冬至快到了,天氣是越來越冷,江織抱著爐子,避開人,咳嗽不停,聲音都咳得有些沙了:“去我屋里給我拿件毯子過來。”
阿晚剛要去。
江扶汐過來給江織添茶:“我去吧。”
整個江家,就這位扶汐小姐最好脾氣,沒什么架子,總是輕聲細語的,對誰都很溫柔,阿晚覺得她是個好人,但不知道為什么,雇主大人對她一直很冷漠。
“不用。”江織往后瞥了一眼,“林晚晚,你去。”
阿晚:“哦。”
一屋子人相互寒暄了幾句,江老夫人就進正題了。
“今兒個讓你們過來,是有兩件事兒。”老夫人精神頭好,說話中氣十足,“前幾日織哥兒被人推下了海,傷了身子,到現在都還要在醫院里頭養著。”
這賬,老夫人一直記著,現在開始算。
“生意場上的事兒,我這老婆子老了,管不動了,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你們怎么鬧。”她語速不緊不慢,擲地有聲,“可用這腌臜手段害我織哥兒性命,那就得追究到底了。”
江家五房素來不和,在生意場上,是競爭的關系。
老夫人平日里也由著他們各自為營,手里都捏著股份,她也管不了,但底線不能碰,江織就是那條線。
這是江家人都知道的。
“母親您說的是。”
說話的是江孝林的父親,江家長子江維開,他從政,家里的事管得少:“這樣不入流的行徑,是縱容不得。”
老二江維禮也連忙附和說是。
這兄弟倆,一個不茍言笑,一個逢人就笑,性子一點兒也不像,是兩個典型的極端,
江老夫人掃了一眼兄弟二人:“四個嫌疑人里頭,大房一個,二房一個。”語氣一頓,“你們可有話說?”
江維開看了江孝林一眼,他喝著他的湯,不作聲。
二房先說話了,是江維禮的妻子駱常芳開了口,笑吟吟的,不動氣:“母親,您這話我就不大贊同了,且先不說那黃沛東是不是謀害咱織哥兒的兇手,可即便他是,他與我二房有何干系?”
二房的駱常芳,是駱家的三姑娘,像她父親,精明得很。
江老夫人也不急,攤開來與她掰扯:“黃沛東是扶離一手提拔到了現在的位置,給他作不在場證明的也是扶離,我這老婆子腦子愚笨,也就只能這么猜想,左膀右臂的,終歸是你二房的手。”
駱常芳臉上笑意收了,剛要辯白,被女兒江扶離拉住了。
駱常芳便收了話,讓江扶離說。
“奶奶。”她斟了一杯茶,潤潤喉,“那您覺著我可愚笨?”
“你,”江老夫人笑了,“聰明著呢。”
她母親的精明聰慧,父親的八面玲瓏,她都學了個透。
江扶離從容淡定地娓娓道來:“那便是了,我要真想謀害咱江家人,哪會蠢笨到用自己的左膀右臂。”她放下杯子,眼神一轉,微微悲戚,“織哥兒可是我的親堂弟,他身子也不好,一想到他興許……”
興許活不過二十五。
哪里需要她臟了手。
她緩了緩情緒,才繼續道:“這樣想來,我這當姐姐的就心如刀割,哪還會這么狠毒,而且,這等手足相殘的行徑,不是平白惹奶奶您厭棄嗎?我就是再糊涂,也不會愚笨到這個地步。”
三言兩語,推得一干二凈。
她真是生了一張巧嘴,能言善道得很。
江老夫人轉頭,又問長房長孫:“林哥兒,你有什么話說?”
他手背上也有抓痕,脫不了嫌疑。
他卻回道:“沒有。”放下湯匙,他面色沉穩,毫不見慌亂,“我方才就是從警局回來,奶奶您問問刑偵隊就行,我不復述了,省了耽誤您午憩。”
一個花言巧語,一個寡言少語,都有自己的一套。
江老夫人端起茶杯,拂了拂面上的茶葉,品了一口:“你們各執一詞,都在理,我年紀大了,腦子也轉得慢,沒法子分辨你們話里幾分真幾分假,既如此,那就等警方的調查結果,在兇手抓著之前,除了織哥兒,你們就都在老宅落腳,有什么事兒要外出,也到我這來報備一下,可有意見。”
江維開道:“母親您決定就是。”
江老夫人放下杯子:“話我擱這兒了,最好查出來跟你們沒有關系,不然,”停頓片刻,嗓音一沉,“我便親手清理門戶。”
眾人都不作聲。
只有江織在咳嗽,事不關己似的,一句話也不說,就病懨懨地窩著。
“我這兒還有一件事。”江老夫人把管家叫上前,“江川,把錄音放給大家聽聽。”
錄音不是原文件,用手機放出來,有些雜音,但還是聽得清楚。
是靳松的聲音。
“我擄了江家的小公子。”
聲音聽著顫顫巍巍,像是受了驚嚇。
除了靳松,還有女孩子的聲音,刻意偽裝過,聽起來很低沉。
“為什么擄他?”
靳松沒有立刻回答,女孩又問了一遍:“為什么擄他?”
“他換了電影的女主角,讓我損失了一大筆。”靳松支支吾吾了一陣,“也、也想玩弄他,而且,江家人讓我試探試探,看他是不是裝病。”
“江家哪個人?”
“江扶離。”
“還有呢?”
“上個月,我讓人撞了他。”又哆嗦著解釋,“但沒有成功。”
“誰開車撞的?”
“肖麟書。”
錄音就到此停止。
前后幾句話,意思也很明確。
江老夫人目光定住:“扶離,你有什么要解釋的?”也不等她開口,又道,“你和靳松的往來,我差人查過了,也確有其事。”
查清楚了,也省的她狡辯了。
老夫人語氣一沉,臉色冷了:“我們江家和靳家一直鬧得不太愉快,我倒還不知道,你私下與靳松還有接觸。”
江扶離也不慌亂,半點心虛之色都沒有,心平氣和地解釋了:“之前是有,生意上的事,也沒什么交情。”
老夫人哼了一聲:“沒交情你托他去試探織哥兒?”
她連思考都沒有,很快就回了話,有理有據:“我不放心織哥兒的病,便托了他多注意些,沒料到他還存了不軌的心思,若是知道他用這樣的手段,我又怎么會同意?”她抬頭,對視著老夫人的眼睛,目光不閃不躲,坦坦蕩蕩,“而且,我也怕傷著織哥兒,還專門多差了一伙人去盯著。”
三言二語的,頭頭是道,前言后語也都搭上了,一點破綻都沒有。
她始終處之泰然:“奶奶您若是不信,可以遣人去查查,我雇的那個跑腿公司,也是個正經運作。”
江老夫人一時無言反駁了。
她做了二手準備,估摸著是信不過靳松,另雇了人。
如今,倒成了她開脫的理由。
“我不管你雇的人正不正經,你就給我一個理由,好端端,你試探織哥兒做什么?他病了十幾年了,你怎么就覺得他是裝的?”江老夫人不禁有些咄咄逼人了,“再說了,就算他是裝的,你又要打什么算盤?”
江扶離面露委屈:“奶奶為何會這么想?”她看了江織一眼,說,“織哥兒身體無恙了,我當然是讓他來接我的擔子,江家五房里頭,三叔是股份最多的,那一部分也自然應該由織哥兒來接手,我能力有限,是打心眼里盼著織哥兒身子好,早些進公司幫我分擔。”
巧舌如簧啊,巧舌如簧。
江老夫人嘆了一聲:“死的都能叫你說活了,我還有什么好說的。”估計也查不出什么,她這個孫女,做事一向滴水不漏。
她笑,是玩笑的口吻:“奶奶,您明鑒啊。”
江家啊,就是聰明人太多了。
一團糟。
江老夫人捏了捏眉心,讓下人添了杯茶,歇了口氣,順著她的桿子將了她一軍:“既然你都說了,你能力有限,那酒店那個模塊,就給林哥兒管吧,等織哥兒身子好些了,就讓他接手。”
江扶離應承得很快:“好,奶奶您做主就行。”
這下,不行也得行了。
酒店那一塊,也不小,夠她脫一層皮了。
還沒完,江老夫人又道:“這事兒也不能這么算了,自家兄弟姐妹,有什么疑問不能當面說,要在背地里使手段,去我書房跪著吧,反省好了再出來。”
給江織出頭呢。
江家嫡出庶出一堆的子子孫孫,就江織,是老太太的心頭寶。
江扶離垂在身側的手,握緊了一分,臉上還掛著笑:“嗯,孫女曉得錯了。”目光不動聲色,掃了一眼搖椅的方向。
一屋子人屏氣凝神的,就江織,漫不經心地把玩他的小手爐。
他投了個好胎,他的父親江維宣,是老太太最疼愛的一個兒子,就是命不好,死得早。
他那張臉,像她母親,一樣紅顏禍水。
“今兒個你們都在,我就把話撂這了,生意場上各憑本事,我不管。”話鋒一轉,江老夫人厲聲道,“但要是誰敢在私底下動什么不該有的心思,我絕不輕饒。”
幾個兒子孫子都連忙應了。
老夫人這才拄著拐杖起身:“織哥兒,你隨我來過來。”
“咳咳咳咳……”
江織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一步一小咳,病病歪歪的,由人攙著走了。
這病秧子的做派啊。
等到了臥室里頭,江老夫人把下人差走,問江織:“怎么回事兒啊?”
他走了幾步,就沒力氣了,尋了個地方躺著,有點困頓:“什么怎么回事兒?”
“扶離怎么會覺得你是裝病?”
“這就要問她了。”江織有些低燒,臉頰透著一層薄紅,昏昏無力地撐著眼皮,“我有病您是知道的,她也有病。”
“什么病?”
他哼哼:“疑心病。”
江老夫人罵他沒個正經,倒也沒有再問了。
侯在門口的阿晚就有點暈乎了,好矛盾啊,怎么覺得老夫人把雇主大人當眼珠子疼,可這眼珠子似乎不想待在眼眶里啊。
反正就是莫名其妙的感覺。
外頭的廳里,人也散得差不多了,江扶離喊住了江孝林。
“堂哥留步。”
江孝林態度不冷不熱:“有事?”
她笑著上前:“沒什么事,就是好奇,你怎么布局的,消息這么靈通,警方才剛知道兇手的手背上有抓痕,你就給我手底下人也添了一個。”
這一盆臟水,一起淌。
他攤上了麻煩,轉身就給她也弄了個麻煩,這下老太太也不會只盯著他大房一邊了,還真是有難同當。
江孝林戴著眼鏡,斯文沉穩的模樣:“禍從口出。”他用長輩的口吻,奉勸似的,“扶離,沒有證據,說話是要小心的。”
老狐貍!
江扶離笑:“多謝大堂哥提醒。”
江孝林道‘客氣’,揮揮手:“去跪著吧,反省好了再來向我取經。”
她咬牙不語。
等江孝林出去了,駱常芳念叨了句:“他不是討厭織哥兒嗎?這又是什么意思?怎么跟你對上了?”
這江家的林哥兒,亦正亦邪。
他的陣營,似乎隨時都在變。
江維禮從座位上起身,提點了一句:“扶離,別太心急了。”四下無人,又道,“靳松那里盯著點,他要是敢亂說話……”
話,點到為止。
江扶離點頭,會意了。
今兒個江織要在老宅留宿,他看了一會兒劇本,就心不在焉了,一點都看不進去,念著周徐紡去了。
他發現了件事兒,自從這姑娘在他心上撒野開始,他對別的什么就都興致缺缺了。
他摸到手機,給她發語音。
“周徐紡。”
周徐紡回他一個句號。
字都不給他打一個,就回他一個標點符號。江織有點不滿:“在干什么?”
周徐紡這才回了兩個字。
“擺攤。”
因為江織今日要宿在江家,不需要她‘尾隨’,她才得了空,騎著她的電動小三輪去打工。
真是一刻都閑不下來。
“你又去貼膜了?”
“嗯。”
江織忍不住念她了:“你就不能歇歇?”
周徐紡回:“。”
又是句號!
他這么多話想跟她講,她就沒話跟他說?!
江織心里十分不痛快,把劇本捏成了一團,忍著才沒對她撒氣:“外面冷不冷?”
“不冷。”
“在橋下等著。”
周徐紡這下發語音了:“你別來。”她是不怕冷,但江織可嬌氣了。
江織是蠻不講理的口吻:“我就要去!”
周徐紡:“。”
又是句號。
江織越來越忍不了這個句號了,讓他有種被冷落、被敷衍、不被寵愛、不被重視的感覺:“別發句號,以后你要是沒話說,就給我發一個親親的表情包。”
周徐紡打字過來:“我沒有表情包。”
“你上網去找。”
好吧。
江織自己去找了一個,發給她。
“給我發這個。”
她可能折騰了一會兒,幾分鐘后才回他:“我不會。”
周徐紡從來不發表情,基本沒有社交,對社交軟件也一竅不通,只會最基本的打字和語音。
她是個高智商的生活白癡,用得最好的軟件是叫外賣的。
“你點這個表情包,然后添加。”江織對這個親親的表情包很固執,“再轉發給我。”
周徐紡還在摸索。
“周徐紡。”
“嗯。”
“會了沒有。”
“會了。”
“給我發。”
“哦。”
周徐紡就把那個親親的表情包發過去。
江織截了個圖,原本煩躁的心情被她哄服帖了:“等著,現在就過去給你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