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香臺摸進病房的時候,陸星瀾果然又睡了。她輕手輕腳地去打水,然后輕手輕腳地給他擦手、擦臉。
擦完后,她就搬了把椅子,坐著守夜。
陸星瀾是被凍醒的,迷迷糊糊間瞧見一姑娘裹著他的被子趴在他的床邊,睡得很香。他拽了一下,被子沒拽動,又實在是困,就拉了個被角蓋在身上,又躺回去睡了。
從來不早起的陸星瀾,頭一回早上六點就醒了,依舊是被凍醒的,他就腿上有一點被子,剩下的都在他腿邊,被子里除了他的腿,還有個人。
他拽了一下被子:“陳護士。”
底下那一坨動了動。
“陳護士!”
不是起床氣,他沒有起床氣。
陳護士這才在被子里拱了拱,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
陸星瀾用力一扯,整個被子都被他扯走了:“睡夠了?”
陳護士剛醒,還是懵的。
“睡夠了就自己下去。”
陳護士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哦。”她扶了扶睡歪了的護士帽,表情囧囧的爬下了床。
陳香臺,你是豬嗎?
她忍不住唾棄自己!
扯回去的被子陸星瀾也不蓋,用腳踢到了一邊,他是被凍醒的,難得剛醒來眼里也沒有一點惺忪,除了頭發被他睡翹了,他問:“護理考過了?”
他不困的時候,喜歡板著個臉,會給人一種嚴肅刻板的印象,只不過他那張臉生得太過出色、太過明艷,刻板里硬生生給他添了幾分“不脫不脫有本事你來扒”的禁欲感。
陳香臺老老實實地回答:“過了。”
“那是老師教你的?”他從病床上坐起來的動作很緩慢,語速也一樣,慢條斯理,“睡病人的床?”
“跟老師沒關系,是我自己爬上去的。”陳香臺很懊悔,“對不起。”
難道他是在怪老師嗎?
除了姚碧璽女士之外,這姑娘是第二個讓他接不住話的。
他按了按太陽穴,有點頭疼:“出去吧。”
陳香臺體貼地給他換了床被子才出去,剛走到門口,就聽見了咳嗽聲,她回頭看了一眼。
因為咳嗽,扯到了腰上的韌帶,陸星瀾雙手撐著病床,眼眶有點泛潮,不知道是疼的還是困的。
陳香臺更自責了:“您感冒了嗎?”她不忍心走,又折回去,“您臉很紅,是不是發燒了?”
陸星瀾似乎不想跟她說話,也似乎很嫌棄她蓋過的被子,可又太冷了,他下意識把腳往被子里鉆。
陳香臺見狀,立馬過去,把被子給他蓋好,還嚴嚴實實壓了一道。
他想掀掉的,但是他沒有。
為什么?
因為他冷。
陳香臺跑去拿了體溫計,一量不得了,39度,趕緊把醫生叫來。
醫生開了退燒藥,陸星瀾吃完后,三個小時都沒退燒,醫生就說得輸液,這么一折騰,就到中午了。
中午司機老譚過來了,原本是來接陸星瀾出院的。
老譚請示:“陸少,還用給您辦理出院手續嗎?”
陸星瀾掃了旁邊像做了錯事在罰站的小姑娘一眼:“不用了。”
陳香臺自責得午飯都吃不下了。
午飯過后,陸星瀾又睡了,因為高燒的緣故,他出了很多汗,陳香臺去接了一盆水來給他擦擦,擦完臉和手后,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覺得要再擦擦脖子。
她昨天就發現了,小老板睡著了就很難叫醒。
她把毛巾先放下,伸手去解陸星瀾衣服上的扣子,剛解到第二顆,他睜開了眼,剛醒,睡意還在,第一反應不是推開,而是呆呆地看她,問了句:“你為什么脫我衣服?”
“給您擦汗。”
陳香臺手抖了一下,剛好,指尖堪堪擦過他的鎖骨。
冰肌玉骨。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到了這個詞。
陸星瀾下意識往后躲,扯到了腰,他眉頭狠狠一皺,語氣有幾分惱了:“在你們護士眼里,病人是不是都毫無分別?”這樣隨意脫異性的衣服?
他問得收斂,姚女士的用詞是“一坨毫無觀賞性的肉”。
陳香臺是個老實孩子,有問有答:“以前念護理的時候,老師跟我們說,要把病人看成肉和器官。”她老實巴交的樣子,“不過我去買肉的時候,會看看肥瘦均不均勻。”
這話,他又接不住了。
陳香臺是個有話就藏不住的性子:“您的就很均勻。”
他不想再討論肉了:“去把柜子里的衣服拿過來。”
“好。”
陳香臺去柜子里拿了干凈的病號服過來:“您現在手不方便,等這瓶水吊完了你再換。”
陸星瀾躺著,腰疼,頭也疼:“嗯。”
陳香臺把衣服放在病床上,作為貼身看護,她有義務問一下:“您要尿尿嗎?”
一口一個您,她對病患是很尊敬的。
陸星瀾死亡凝視。
她回視,目光猶如在看一塊肥瘦均勻的肉,他敗下陣來,背過身去了。
在等水吊完的期間,陸星瀾又睡著了。
陳香臺叫不醒他。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穿了汗濕的衣服睡覺,陸星瀾發燒一直退不下來,為此,搶了病人被子的陳護士非常自責。
晚上,是司機老譚來送的粥。
當時陳香臺守在病房門口:“譚先生,這是給陸先生的粥嗎?”
“嗯,陸先生醒了嗎?”
“還沒有,粥給我吧,我去叫他起來。”
老譚把粥給她了。
陳香臺關上門,左看看,右看看,再后看看,然后偷偷摸摸地把勺子拿起來,舔了一下。
她做賊似的,又四處看,覺得不放心就又悄咪咪地舔了一下勺子,然后叫陸星瀾起床。
她希望陸先生能早點康復,以前她用這法子給谷雨退過燒。
陸先生咕噥:“唔……”
聲音啞啞的,沒睡醒,有小奶音。
陳香臺之前在兒科輪崗過,她音色甜,聲音又軟軟,哄起人來很好聽:“陸先生,起來吃飯好不好?”
陸先生頭枕頭上蹭了幾下,又不動了。
陳香臺蹲在床頭邊上,把被子往下拉,讓他露出臉來:“吃了再睡,嗯?”
他眼睫毛顫了兩下,睜開了,然后打了個哈欠,可能因為睡飽了,又剛醒,他沒有脾氣,這是他沒有攻擊性的時候,頭發東翹一綹西翹一綹,臉還被壓出一塊印子,他聲音低低的:“你給我拿牙刷。”
“好。”
陳香臺去浴室拿了牙刷、水杯,還有盆。
他刷牙的時候特別乖,低著頭,一點泡沫都不濺出盆外。
一杯水被他漱口用完了,他把杯子遞給她:“還要水。”
“好。”
陳香臺又去給他接了一杯水。
他漱完口,把牙刷遞給她的時候,還說了一聲:“謝謝。”
怪不得老譚說陸先生只要睡夠了就會脾氣很好。
陳香臺現在覺得他是個讓人感覺如沐春風的人:“現在吃嗎?要不要幫你把粥端過來?”
陸星瀾:“嗯。”
陳香臺把小桌子搬到床上,把粥也放上去,然后站在旁邊看著他吃。
好乖哦。
門口,老譚還沒走。
姚碧璽剛好來了,穿得一點都不像貴太太,一件薄的長棉服從頭包到腳。
“夫人。”
姚碧璽拎了個保溫桶:“星瀾還在睡嗎?”
“已經醒了,在吃飯。”
姚碧璽也沒進去,通過門上的玻璃往病房里瞅了一眼,看見他兒子了,也看見那個小護士了:“這兩天,都是誰叫他起床?”
老譚說:“陳護士。”
“叫得起來嗎?”
陸家有兩件難事:一件是叫江織別染發,一件是叫陸星瀾起來吃飯。
說來這事兒挺怪,老譚也很困惑:“叫陸少起床這件事對陳護士來說,好像并不是十分困難。”他就經常叫不醒陸星瀾,他估摸著,“可能因為她是護士,更有法子。”
姚碧璽捂嘴一笑:“你不懂。”她高深莫測的樣子,“這叫一物降一物。”
誰降誰?
老譚是不太懂。
姚碧璽也不進去了,把保溫桶往老譚手里一塞,然后給蕭院長打了個電話。
“蕭院長。”
蕭院長禮貌周到:“陸夫人您說。”
“我看我家星瀾氣色不太好,是不是得在醫院多住幾天?”最好能住到她孫子出生。
蕭院長以為是來問罪的,戰戰兢兢地說:“陸夫人您放心,我一定盡全力讓陸少盡快恢復。”
姚碧璽笑:“也不用盡快啦,就讓他慢慢恢復吧。”
“?”什么意思?
姚碧璽給了點兒提示:“照顧我們家星瀾的那個小護士,我挺很滿意的。”
蕭院長也是個人精,立馬明白了:“夫人放心,包在我身上。”
姚女士很滿意:“那就謝謝了。”
“您客氣了。”
陳香臺的口水有一定的治愈能力,具體到哪個地步,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小病小痛都緩解,大病大痛沒試過。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口水起作用了,陸星瀾晚飯后燒退了一點,精神也不錯,沒有接著睡。
陸聲懷了雙胞胎,周清讓很緊張,剛顯懷就讓她休了產假,陸氏這下沒人管了,陸聲的秘書楊修抱了一摞簽名文件來醫院了。
陸星瀾戴著醫用的腰圍固定帶,坐在病床上,掃了一眼那摞文件:“怎么這么多?”
楊修放下文件:“有一半是JC醫療的。”
江織帶著周徐紡私奔有兩個月了,JC醫療就沒人管了。
陸星瀾也不想管:“JC醫療的事讓喬老四管。”
楊修剛剛就是從喬南楚那里過來的:“喬四爺說最近不太平,情報科里事兒多,他沒多余的精力。”
JC醫療這么大塊香餑餑,怎么還搞得跟燙手山芋似的,都推來推去。
陸星瀾抬頭,眼神有點懶懶的:“難道我有?”
您不是天天睡覺嗎?
這話楊修可不敢說:“那我把JC的文件再送回去?”
“嗯。”
陸星瀾看了一眼輸液袋,按了床頭的呼叫器。
陳香臺進來給他換藥,順便把體溫計給他,他量了一下,遞給她,她拿著看看:“還有一點低燒。”
楊修把JC醫療的項目文件又抱回手里:“那我就先回去了。”
陸星瀾說:“等等。”
楊修又站住了。
“你先出去。”陸星瀾對看護說的。
“哦。”
看護陳香臺出去了。
等門關上了,陸星瀾吩咐:“楊秘書,麻煩幫我鎖一下門。”
鎖門?
不知道為什么,楊秘書突然有點怕。
楊修去把門鎖上了:“還、還有別的事嗎?”
陸大少爺平時都一副除了困就是困的表情,難得見他露出窘迫和別扭的神情:“我上衛生間不太方便,麻煩你扶我一下。”
哦,這事兒啊。
楊修猶猶豫豫:“看護她——”
陸星瀾下意識瞥了一眼門口:“她是女孩子。”
護士、醫生其實和患者一樣,通常不論男女,如果要管性別,那泌尿科肛腸科的女護士女醫生怎么辦?包皮和痔瘡還割不割?
一看這陸少就是沒經過女人手的,太純了。
陳香臺覺得今天肯定是她的幸運日。
先是她之前聯系過的那個跑腿人公司回復她了,找人的雇傭金可以分期付款,但要首付滿三分之一。
之后,護士長偷偷跟她說,有內部消息,下一批轉正的護士名單里有她,這也就意味著,她要漲工資了。
她覺得老天都在幫她,幫她早日找到恩公,好報當年的一飯之恩。
晚上,陳香臺照例等陸星瀾睡了才過來守夜,這次為了防止她再搶被子,她故意坐遠點。
陸星瀾睡著睡著,手從被子里滑出來了。
她趕緊過去,想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她剛伸出手去,他突然翻了個身,右手臂擦過被子,衣袖滑了下去。
他皮膚白,手上有一顆小小的痣,剛好長在手肘窩里。
陳香臺看著他的手,眼神一開始愣愣的,再慢慢到欣喜若狂,她笑了,一笑眼睛就彎彎,圓圓的腦袋圓圓的眼:“原來是您啊。”恩公。
果然,今天是她幸運日。
陳香臺太高興了,忍不住想找個人分享她的喜悅,她出了病房,給林東山打電話。
“東山。”
“嗯。”
“谷雨睡了嗎?”
林東山這周上白班,人在家里:“剛剛睡了。”
陳香臺特別高興:“我找到我要找的人了。”
林東山問她:“怎么找到的?能確定嗎?”
她興奮在摳墻:“他是我們醫院的病人,我看到他手臂了,他手上的痣跟我恩人的位置一模一樣。”
林東山聽著覺得不是很靠譜:“會不會只是巧合?”
“應該不會,位置很特別,我當護士這么久,就見過他這一個。”她當護士就是為了給人扎針,她給人扎針就是為了看手臂,這么些年來,她已經看了好多條了。
“沒有別的特征可以確認嗎?”
“當時恩人給我吃餅干的時候,我已經餓昏了頭,他跟我說過話的,可我不記得他的聲音了。”而且時間太久,那時候又年少,聲音可能變了。
林東山想了想:“你可以問問他有沒有去過那個公園。”
有道理。
陳香臺往病房里看了一眼:“等他醒了我就問。”
林東山說好,又問她:“如果真是他,你要怎么報恩?”
陳香臺被問住了,這難辦了,她也沒有錢,但是滴水之恩要涌泉相報啊。
她思考了一下:“我想把我的口水給他。”她自己覺得可行,“他得了個很奇怪的病,也許我的口水能對他有好處。”
林東山笑:“那你怎么給他?”
這就又難住陳香臺了,怎么給啊?舔他的勺子?或者偷他水喝?這樣好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