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少沖是「神橋」之境的大修行,借由天地之力,對于感知一道自是拿手。
當他確定蘇澈兩人離開,再也感知不到氣機之后,他臉上的惶恐和唯唯諾諾才消失不見。
眼神里,思慮之中,不免還帶了些殺意。
他陰沉著臉,剛要抬腳,肩上便傳來刺骨的痛意。
他冷哼一聲,咬著牙,強行掙斷這些穿過竅穴的紅線。
如此一來,更是痛得他冷汗直冒,忍不住吐了口血。
“等你們落到我手里的!”尹少沖一想到方才自己所受屈辱,便一陣咬牙切齒。
他點穴止血后,四下感知一番,這才尋了個方向,快速掠去。
云渺觀所在坊市鬧出的動靜很大,那畢竟是數千錦衣衛的動作,恐怕是鎮撫司的三個衛所全都出動了。
這種規模的行動極為罕見,上一次,還是在追捕東廠叛逆顏玉書的時候。
這一次呢?
城中,不只是百姓好奇,便是那些江湖風媒和各門派的探子,同樣在往云渺觀這邊靠近。
只不過天色漸晚,雨也未停,一些痕跡,難免就看不見了,被沖刷干凈。
但隱約的血腥味,還是隨風飄散著。
有人往云渺觀那邊去,有人從云渺觀那邊離開,驚惶若離群之鳥,輕功很快,在房頂上幾個跳動,就如殘影一般。
此人正是逃出之后,要按照先前吩咐,不論事成與否、做的如何,都要第一時間向上面那位大人匯報的尹少沖。
他臉色陰沉之中難掩蒼白之色,真氣的消耗讓他不免疲憊,但他甚至都騰不出手去擦一擦額頭的冷汗。
因為他差事辦砸了,若不能在云渺觀的消息傳進神都之前,便向那位大人匯報的話,自己的下場,恐怕不會比皇甫靖要好多少。
很快,在這場雨如瓢潑般的時候,尹少沖終于看見了那幢零星著燈火的小閣樓,在深巷里,街坊之中,略有突兀,但又不那么醒目。
他從房上跳下,站在門口,一邊快速喘息著,調整好自己的呼吸,一邊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一路上為了節省真氣,他都沒怎么遮擋雨水,所以現在難免渾身濕透,很是狼狽。
他也沒敢動用真氣蒸干衣服,就怕會被附近的人感知到
尹少沖將貼在臉上的頭發向兩旁抹了抹,這才推開了院門進去。
小院不大,他快步踩過石子路,到了閣樓門前,深呼吸幾口,這才小心地敲了敲門。
他沒有出聲,但確定那位大人已經有所感知,知道是自己來了。
幾息之后,屋門一下開了。
尹少沖眼皮一跳,里面當然沒人,他喉間咽了咽,在門口蹭了蹭鞋底的泥,這才進去,將屋門關上。
閣樓一層很黑,沒有燈,也沒有人,但這不妨礙他找到樓梯,然后上去。
事實上,在進門的時候,他便已經聽到了黑暗中的咀嚼聲,自閣樓上傳來,就像是老鼠在嚙噬什么東西。
尹少沖刻意壓制著自己的腳步聲,自樓梯而上。
昏黃的燈光出現在樓梯口,一道高大而隨著動作而顯得猙獰的影子同樣出現在他的面前。
在陣陣熟牛肉香味和酒香中,尹少沖躬身走了過去。
“走路沒聲,想嚇死老子?!”
隨著一聲怒喝而來的,是一個巴掌,明明坐在那桌上的人沒有動,但尹少沖卻被一巴掌拍到了一邊,撞倒了桌椅。
一個大修行,還是尹家家主的弟弟,地位尊崇,但在此時卻如一個下人小廝般絲毫不敢言語。
尹少沖甚至連嘴角的血都沒擦,爬起來就直接跪在了那,低著頭沒敢看對方,但身子仍有些忍不住疼痛的顫抖。
那道高大的影子就落在他的一邊。
撕咬牛肉的聲音,咀嚼聲,還有咬碎骨頭的咯嘣聲。
尹少沖連大氣都不敢喘。
桌上有一盞燈光,在這座閣樓里,也是唯一的光亮。
但一個極為壯碩且高大的人,擋住了半邊的光。
他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小山,卻絲毫不給人以笨重,反而充滿著力量。
他穿著一件漆黑的斗篷,很大,拖在了地上。
青色的臉,五官就如懸崖峭壁般刀削斧鑿,臉上的肉都緊繃著。
他大口吃著牛肉,露出比常人還要尖銳許多的牙齒,而如老樹般粗糙、蒲扇大小的雙手上沾滿了油漬,不住地往嘴里送著牛肉和筋骨。
面前的桌上,滿滿當當地幾個大盆里全是冒著熱氣的牛肉,腳邊是打開的酒壇,酒香和肉香就這么逸散出去。
他還在吃著,尹少沖還在身后的墻邊跪著。
半晌,啪的一聲,牛肉丟進銅盆里,然后他打了個飽嗝。
尹少沖這才抬起頭來,小心看了過去,但不論心里是如何恨對方,可神情中卻絲毫不敢流露,甚至都在努力壓制著自己的氣機,不讓對方感知到絲毫的殺意和惡感。
他實在是怕極了面前的人,因為他不想死,也不想尹家受到牽連。
“看著這孬樣,事沒辦好?”
對面的人開口,聲音沉如甕聲,帶著吃飽喝足的懶散,好像所吩咐的事情,其實在他心里根本不值一提。
尹少沖應了聲。
“大點聲,沒吃飯嗎!”
又是一巴掌過來,尹少沖根本無從反應,整個撞在一側的樓梯上,腦海一陣昏沉,半晌回不過神來。
對面的人拎起酒壇,倒酒洗手,然后直接在斗篷上擦了擦。
“皇甫靖呢?”他問道。
“死了。”尹少沖小心道。
“真是廢物!”對面的人罵了聲,然后問道:“知道的人還有多少?”
尹少沖身子一顫,雖然沒感受到什么殺意,但他從來都知道,從對面之人身上感受不到絲毫氣機,雖然對方喜形于色,但他根本無從揣測對方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就像是現在,他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是生是死。
但尹少沖還是片刻不敢怠慢,連忙道:“蘇澈,蘇澈還知道。”
“你們三個人,都沒能殺了他?”那人似是覺得好笑。
而且,他話里說的三個人,自然是憑虛仙子他們三個大修行,但似乎,聽他的語氣,好像對‘大修行’頗為不屑一樣。
尹少沖的臉色不免訕訕,低聲道:“蘇澈的劍太厲害了,他身邊還有顏玉書在,他們兩個人聯手,我們根本不是對手啊,至于那些錦衣衛,就跟草芥一樣,什么忙也幫不上。”
“不過大人放心,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能殺了他。”他連忙道:“求大人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們的目的,若非必要,并不是要殺人。”面前的壯漢站了起來,近丈高的身軀,一下投下了大片的陰影,將尹少沖籠罩住。
尹少沖喉間咽了咽,絲毫不敢動。
“尹家的玉簫呢?”對面的人忽然問道。
尹少沖臉色一耷拉,“被蘇澈拿走了。”
話還未說完,他便被一巴掌拍到了墻角。
尹少沖嘴里吐了口血,還有幾顆牙齒,氣息也一下萎靡下來。
“饒…饒命。”他虛弱求饒。
“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還把人領過來了。”穿著斗篷的人咧嘴一笑,看向樓梯方向,“不過這樣也好,省得再去找了。”
尹少沖一愣,似是有些沒聽明白,不過馬上,他便聽到了清晰的腳步聲,從樓下而來,踩著樓梯。
很快,墻上有人影晃動,而從樓梯口,兩道身影一前一后出現,正是先前離去的蘇澈和玉沁!
“你們?”尹少沖看清來人是誰后,一臉驚色,“怎么會?”
蘇澈和玉沁沒說話。
他們豈會真的相信這尹少沖?
對方是尹家家主胞弟,能修成大修行,怎會是傻子?
況且這尹少沖若真是個貪生怕死的廢物,也不會參與到皇甫靖這等事情里來,更別說,先前皇甫靖敗的時候,就是這人吹動了簫聲,影響了皇甫靖和一眾錦衣衛的神智。
那么,如果尹少沖真的是皇甫靖逼迫而來的,何至于將對方生死置于不顧,若事發,豈不更會連累尹家?
所以,尹少沖方才全然是在撒謊,他跟皇甫靖有關系不假,卻絕非聽從的對方命令。
在尹少沖的背后,另有人在。
這也是蘇澈和玉沁假意離開的原因。
他們暗中跟來,就是斷定這尹少沖在皇甫靖身死,此間籌劃落空之后,肯定會去找他背后之人匯報,或是商議下一步的動作。
至于本來打算去尋第五唯我,則暫且擱置,因為若此事真與對方無關,那以對方在神都的耳目手段,此前發生之事,自該知悉了,也定會徹查此事。
蘇澈看著面前的壯漢,對方只是站在那里,就帶來十足的壓迫感,最主要的,是從他們走來就發現的一點,那就是從面前之人身上,感知不到任何氣機存在。
就連呼吸,都似乎無聲無息,若非是這般站在面前,需要細細感知才能察覺到一絲動靜,他們都幾乎以為先前此間另一個說話的聲音是錯覺。
“他倆就是蘇澈和顏玉書!”尹少沖爬到一旁,指著兩人,連忙道。
蘇澈并未搭理他,只是在打量面前的壯漢,這實在太魁梧了些。
簡直不像是人類。
因為那張青色的全是肌肉的臉,以及幾乎不見眼白而全是黑瞳的眼睛,微弱的燈光下,兩顆如獸類般的豎瞳閃爍著異樣的神采。
蘇澈和玉沁下意識相視一眼,彼此皆是凝重。
這的確堪稱是怪人,更是以前從未遇見過的對手。
“神兵。”壯漢看著蘇澈手中的劍,以及玉沁手里包著的玉簫,咧開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
蘇澈忽地眼皮一跳,想也不想,整個人直接朝一旁閃去。
而在他先前所在,無形氣勁陡然炸開,因他躲開而轟在身后墻上,木屑紛飛間,出現了道道裂痕。
蘇澈站在一旁,臉色微凝,已然按劍。
對方出手,竟沒有絲毫預兆!
若非自己劍心示警,怕只是這一下就足是重傷。
另一邊,玉沁也是俏臉一冷,心底十足戒備。
便是大修行出手,她也能察覺到對方氣機反應,但在方才,這怪人出手竟如清風而過,沒有半分氣機出現,只有等招式落在自己身上了,才能反應過來。
這就要靠自身對危險的應激感知,但這心弦總是會疲憊的,在這一點上,她不如蘇澈的劍心示警。
玉沁不免銀牙暗咬,全身真氣凝而不發。
對面,那怪人似是對蘇澈躲過自己這突然一招而驚訝,或是覺得有些意思。
他轉了轉脖子,噼啪聲里,斗篷無風自動。
“你們的實力,可以讓我發出招攬。”他說,“獻出神兵,跟我走,可以活命,還能變得更強。”
蘇澈和玉沁擰了擰眉,有些不解,也有驚訝。
倒是早躲起來的尹少沖一臉羨慕,更有嫉妒。
“你是代表誰招攬我們?”玉沁道:“就算是真武教和觀潮閣,也不會這般無禮。”
對面的怪人似是笑了下,“你也不用試探,不該你們知道的,你們一絲也不會知道。不怕告訴你們,你所說的宗門,不過土雞瓦狗而已。”
蘇澈和玉沁相視一眼。
她方才的確是在試探,但這怪人,可真是好大的口氣,恐怕就是第五唯我,都沒有這個自信。
真武教的掌教和觀潮閣的閣主,都是當世宗師,當年還聯手戰過第五唯我,更別說宗門內的傳承底蘊,以及一眾高手了。
玉沁笑了下,“聽說真武教和觀潮閣也有不少神兵,若他們真是土雞瓦狗,你或者你背后的人,何必會盯上我們手里這半成的劍呢?”
這般譏諷,對面的怪人果然沉了臉色。
“不知好歹!”他眼神一伏。
突兀的氣爆在玉沁身前炸開,蘇澈眼神一變,直接拔劍而出。
那邊,躲開氣勁的玉沁同樣甩手,以玉簫為劍,刺出觀潮劍氣。
兩人一出手便是習練最久也最為純熟的劍招,既是因為其威能足夠,也是因為劍氣萬千,消耗的真氣卻最低。
尹少沖見這方寸間洶涌而出的劍氣,隱約聽聞其中潮水漲落之聲,毫不懷疑其中任意一道落在自己身上都是要命。更別說此時這兩人早有殺心,劍意顯化,劍氣威勢更是數倍。
他整個人縮在墻角不敢動彈,心里竟有些期待,他們能殺了這怪人。
只不過,雖然蘇澈和玉沁在登樓時便已蓄力,早就等著出手,但還是被擋下了。
觀潮劍氣攜劍意而出,其勢如颶,斬出若電,而對面的人只是獰笑一聲,雙手交疊,直接朝前推掌。
雙方之間,仿佛多了一層無形屏障,在劍氣斬過時,竟有了可見的漣漪浮現。
星星點點間,就如雨滴落在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