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出場的“證人”是個年輕男子,艾格不認識,只見他服裝修整容貌端正,昂首闊步地來到法庭中間卻沒有直接走向證人席,而是先站定到法官席所處高臺下,面對藍禮行了一禮。待法官也同樣朝他點頭示意后,才轉身拿出一張紙條,高聲開口道:“在審判開始前,奉國王之命,在此宣布一份特赦令!”
一份特赦令!史林特直起身來,有那么一刻,他以為國王終究還是念及舊情,打算拉自己一把,但希望剛剛燃起便迅速熄滅——赦免對象不是今日受審的自己。其上內容不少,概括起來大意便是:以國王和首相的名義,赦免守備隊全體曾向史林特行賄以保留職位或取得晉升的軍官。此案無論最終結果如何,都只處理杰諾斯·史林特一人,不進行任何牽連,只要接下來遵紀守法、盡心盡力地為國王服務,保衛君臨的安全,既往不咎。
特赦令讀完,在旁觀者們松了口氣的議論聲中,史林特徹底癱在了受審席上。常年游走混跡于頂層權力圈周邊的他自然明白這份特赦令意味著什么,國王已經放棄了自己……這場審判尚未開始便已結束,他完了,接下來的審判以及藍禮的最終判決所能影響的,不過是他完蛋的“程度”罷了。
現在,他所能希冀的,僅有保住一條小命,拿著被自己藏到君臨城外的那一小筆財富,平平淡淡過完下半輩子了。
旁觀席上,艾格卻是贊許到眼前一亮:漂亮的一步棋,在這亂象隱現的多事之秋,這道赦免令有如曹操燒信,可以迅速穩定君臨局勢、安撫人心。既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公理正義,算是給了老百姓一個交代,又顧全大局避免了混亂,簡直是教科書級的優秀操作。只要趕走小指頭別讓他攪屎,給艾德自由發揮的空間和余地,這北境人的政治能力當真不容小覷。
只是不知道……另一根大攪屎棍瓦里斯,此時此刻又在謀劃計算著些什么?
宣讀完國王的赦免令,這第一名證人才走向證人席,又掏出另一份文件樣的東西,角色一轉換,開始“作證”。
幾秒后,艾格便知道了這是什么:法務部門對杰諾斯·史林特進行的官方調查結果。
前守備隊司令是個徹頭徹尾的實在人,從他在君臨城內外自己住、給家庭和情人買的數處住宅中,搜查人員抄出了無數的錢。
沒錯,沒有珠寶、金銀器皿或藝術品。箱子里、床底下、地窖中……除了錢還是錢。全是一摞摞按金龍、銀鹿和幣種分開擺放的貨幣,重重疊疊,構成了夢幻般的一道道密不透風的金屬墻壁。當前去搬運贓款的守備隊士兵踏入的時候,幾乎懷疑自己進了國庫——實際上,由于欠下巨款,君臨和王領的稅收一般都是在國庫里停留一下便立刻發往債主們手中用以償還本息,即使國庫里,也不一定常年有如此多現金!
最后清點下來,將銀鹿兌換成金龍計算,總計約一萬兩千六百金龍,加上房產和少量其它資產,折合下來,杰諾斯·史林特僅調查出來的資產,就超過了一萬五千金龍。
這數字讓前來旁聽的所有人都倒抽冷氣:不算地皮和城堡這種固定資產的話,尋常伯爵都拿不出這么多錢來!比起這個,緊接著公布的三個情人和兩個私生子什么的,簡直就是小菜一碟了。
這第一個出場的年輕人,根本不是“證人”,而是異界版的“公訴人”!只是維斯特洛沒有這一概念和詞匯,藍禮才會稱之為第一個證人。
至于史林特……簡直就是冰火世界的趙德漢,沒有底線的人斂起財來有多恐怖,不抄一下家永遠沒法知道。
艾格忍不住感嘆且后怕——要知道,守夜人產業成長發展了好幾個月才實現“資能抵債”。即使到今天,如果凈資產去掉屬于投資人那一部分,完全歸守夜人所有的可能都不過一千金龍……史林特空有十幾倍于此的現金,卻不知道該如何使用,愣是被提利昂憑借錢建立起的守夜人產業、靠籌措來的資金營造起的利益共同體,硬生生給扳倒了!
要是史林特知道拿這些錢來打點關系尋找盟友,哪怕提利昂有著蘭尼斯特的姓氏,這場斗爭的勝負都尤未可知。
“公訴人”念完調查結果,便向藍禮告退,走下了證人席。
杰諾斯·史林特面如死灰,他對自己家里有多少錢心知肚明,在真金白銀的證據面前,他根本無話可說。
第二名證人,是一名守備隊東營的軍官。亞拉爾·狄姆,史林特曾經最忠實的手下。當著藍禮和所有旁聽人的面,他以參與者的身份獨家揭露了杰諾斯·史林特賣官鬻爵和克扣軍餉的“程序”以及一系列“規則”;同時還坦白了前者出錢買兇殺死意圖指控他的守備隊士兵,以及在紅堡內亂的前夜私自動用軍弩和守備隊士兵,試圖強行滅口守夜人首席后勤官艾格·威斯特的事實,并拿出了物證。
自己人的叛變讓死氣沉沉的史林特終于有了些反應,他忽然意識到:敵人沒打算放過自己,而是追殺到法庭上來了。沒等亞拉爾說完,他便面目猙獰地破口大罵,指責亞拉爾的背叛,大叫著此事他也有份……試圖通過攀咬黨羽來進行報復,但很顯然:亞拉爾決意要向扳倒自己前老大的勢力交出這份投名狀,并坦然享受著赦免令的保護。在藍禮下令守衛讓史林特閉嘴后,第三個證人上場了。
是一名艾格有些臉熟的商人,指控的罪名是史林特收取保護費,如若不交便擾亂經營。史林特對此的解釋是,這一切都是商人們自愿交的……這蒼白無力的辯駁引起了一片噓聲。
第四個……終于輪到了妮娜,艾格頗感興趣地看著自己手下這聰明姑娘走上證人席,眼淚汪汪滿臉驚懼地說出了史林特曾強迫其隨他回家,她不從便示意手下用強的事。
“如果不是艾格大人正好從谷地回來,并阻止了此事,我……我都不知道會發生什么……”眼淚在少女明亮的大眼睛中打轉,即使站在法庭上說著證詞,她都怯生生地不敢正眼去瞧史林特。艾格從來沒發現這看見自己都會臉紅的姑娘居然也是個戲精,如果不是知道這證詞明顯有所夸張,他幾乎會和王座廳里大半男士一樣生出沖上前去將妮娜摟進懷中安慰呵護的沖動。
艾格還記得自己回到君臨那天發生的事,自己只是態度強硬地維護了妮娜一回,怎么現在到了她嘴里,倒像是自己及時趕到,大顯神威用武力阻止了史林特強搶民女似的?
(這夸大事實帶有強烈主觀色彩的證詞,明顯是要把史林特往死里整,到底是妮娜自己的主意,還是提利昂臨走前的授意?)
“放屁!我從來都沒動過用強的念頭,我是很客氣地在邀請!是你這臭丫頭給臉不要臉!”
強搶民女,還罵人是臭丫頭,即使沒有坐滿,王座廳內還是小小地了一把。
“安靜!”藍禮拍了拍椅子扶手,在法官席上大聲吼道:“杰諾斯·史林特,未經允許不得發言,你再這樣,我不得不讓人拿東西堵你的嘴里了!證人,本人以法務大臣和風暴地公爵之名,保證你的安全,繼續!”
“在艾格大人的保護下,他對我的非分之想未能得逞,后來便又想了其它主意。”妮娜一副被史林特嚇壞了的模樣,感激地朝藍禮看了一眼,淚水一下從眼眶里滾下來,沿著蒼白柔嫩的臉頰緩緩滑落。她瑟瑟發抖地說道:“他抓了我的哥哥……尼爾,找人轉告我說——如果我當晚不自覺……洗干凈了去找他,便要把我哥哥吊死,后來的事情……藍禮大人您是知道的。”
“放屁!我什么時候要吊死你哥……”
“史林特!”藍禮勃然大怒,斷喝一聲阻止了犯人的發言。后來的事情他確實知道,如果沒記錯,還是洛拉斯來找自己,通過自己之手才讓面前這少女的哥哥獲釋的。當時只以為是提利爾家的什么人犯了法,沒想到竟是這么一回事。自己作為法務大臣,眼皮底下有人敢如此放肆,自己居然還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毫不知情,頓感臉上無光,愈發惱火起來:“行了,請證人下去休息,下一個是誰?”
這就是輸家的下場。
就像全副武裝的精銳游騎兵遭遇普通野人一樣,這場審判完全是一邊倒的屠殺——沒有轉機,毫無亮點和精彩之處可言。一個接一個的證人走上臺去,揭露控訴著史林特駭人聽聞的囂張行徑和瘋狂手段……提利昂雖然跑路了,但他早已安排好的計劃和布下的網卻仍舊在正常運轉。在這些證人里,有多少是守夜人產業及其盟友們的安排?又有多少在提利昂及投資了守夜人產業的王領貴族們授意下夸大了史林特的罪行?
艾格不敢胡亂判斷,但絕不止妮娜一個。他最好奇的是,到底是守夜人產業的盟友本身意欲置他于死地,還是單純想替遇刺受傷的自己出氣?
資本當真是猛獸,而史林特,這個不知道力量為何物的倒霉蛋,便不幸成了被這頭猛獸吞噬的第一個犧牲品。
審判仍在繼續,但結果已經沒有懸念了。史林特起初還會為自己作兩句辯護,但很快發現……對自己的指控每個都拿得出人證物證,每一件事都確實是自己所為,只是無一例外地比真實情況夸大了三分,到最后。他已經像死了一樣縮在被告席上,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了。
(這場審判沒自己什么事了。)看著敵人狼狽的模樣,艾格想道。幾天沒洗澡,身上難受得很,他決定:等守夜人產業的所有證人作證完畢,便提前離場,回家休息去了。
但就在他剛剛生出要走這念頭的時刻,被告席上的史林特卻忽然抬起頭來,打斷了一名臨河門守備隊軍官的證言:“藍禮大人……夠了,夠了,讓他別再說下去,也別再叫下一個證人了,我認罪……我認罪!”
“哦?”作為國王的弟弟,常年忙于結交貴族拉攏政治盟友的藍禮可能是七國有史以來最不愛管事的法務大臣之一,他正難得過一次法官癮,卻沒想到被告這么快就崩潰了,略微失望之余倒也樂得省力,于是低頭饒有興致地看著臺下的史林特:“還有幾項罪名的證人還未出庭呢,你是打算認下所有罪名?”
“認,全認。我是一時糊涂,才會犯下如此多的罪行……”這場審判再進行下去自己必死無疑,史林特明白自己不能坐以待斃,他想到了自己的老相識,艾里沙·索恩:“我……要求披上黑衣,為王國服役以洗脫罪孽!請藍禮大人允許!”
只要活著,便有希望,以自己的職位身份,到了長城便自動是軍官。簒奪者戰爭結束后有不少王領貴族和守備隊軍官被迫披上黑衣,自己認識的遠不止艾里沙·索恩一個……到了長城,以自己的手段本事,從頭開始交朋友建班底,三五年后,便又是守夜人軍團的司令,到那時候,自己要把所有債都找回來!
“唔,你在牢房里,應該沒看到艾里沙爵士送來的尸鬼吧。”藍禮嘴角翹起,想起了艾德·史塔克召集自己和諸多重臣一起去看的那鬼東西,他連做了兩天噩夢才擺脫陰影。如果那東西在塞外當真成千上萬,去那邊守長城還真不一定比死好多少:“長城守軍正缺人手,如果你決定好了,我自無理由駁回。”
“等一下!”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審判即將提前結束,此案最終以史林特披上黑衣收場時,旁觀席上傳來聲響,一名黑衣男子站了起來:“我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