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艾莉亞因為最終都沒瞧到井底那棵巨型心樹而極為不滿外,北境巡視團對長夜堡的訪問算得上圓滿……不過,在這里休整一夜后再次啟程,接下來才是真正的挑戰。
他們即將巡視那些由“野人”,或者說新贈地民入駐的村莊和要塞。
情感上來講,艾格恨不得全部用山地氏族民做群眾演員,來糊弄過這趟考驗。但對紙包不住火的擔憂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贈地沒有那么多閑著的山地民,守夜人產業的眼下的財務狀況,也不允許任性的大動作。
更別提——他事實上還花著大量的心思,在遙控著另一場……很可能決定著這場贈地權力之爭勝負的大行動。
事情多歸多,艾格也并非完全不作為,他還是采取了些措施,以確保巡視不出現太大紕漏:路線經過精心規劃,確保只經過那些原本居住在遠離長城處、與北境人起沖突較少,文化上也使用通用語、在贈地安置計劃推行過程中較為配合的部落。
選對路線只是開個好頭,在此基礎上,艾格還做了一系列的安排,以便在北境巡視團抵達時盡可能分散吸引他們注意力,免得他們東看西問,不知不覺就發現了一堆會讓他們對贈地安置計劃產生不良感覺的問題。
冰痕城,一座由五個中型新贈地民部落聯合入駐的廢棄要塞。幾天前開始的雪越下越大,一點也沒有要停的意思,在一片白茫茫的寒風中,北境統治者千百年來,頭一次以非敵對的身份與成規模的塞外民接觸。
同樣是在長城腳下,同樣是一座古老的守夜人城堡,隊伍氣氛卻和拜訪長夜堡截然不同,尚未真正進入其中,北境諸家帶來的衛兵們就在各自領隊的提醒下打起了精神,紛紛檢查裝備、調整武器位置,繃緊腦中的那根弦警惕起來——他們都怕一個不小心,自家領主便也落得和杰奧·莫爾蒙一個下場。
“新贈地民入駐的要塞和山地氏族民最大的不同就是——未重建或修補通往長城頂的階梯,后勤部也不撥款或提供砌墻的資源。前一項是為確保長城完全處于守夜人自身或可靠盟友的控制下,后一項則是為保證軍團在可能產生的贈地內部沖突中,軍事上必定占據上風。”
知道北境諸侯皆對塞外民不怎么信任,艾格也干脆地放棄了說服大家“新贈地民是可靠的”,而是反其道行之:一邊走向冰痕城,一邊向隨行的貴族們介紹著自己安排來防備新贈地民作亂的更多措施。無需說太詳細,眼前這片聚居地的景象已經能說明一切:由木棍樹枝搭建編織而成、只能用來防野獸的低矮圍欄,傾頹破敗、放眼望去都沒一座能超過五米高的居住用建筑群,以及冷冷清清、不見多少人影的場院和屋宇間過道走廊……
被白茫茫的積雪一蓋,明明已經有人居住了幾個月的冰痕城,卻依舊顯得像一片廢墟。
都是守夜人廢棄的要塞,新贈地民的駐地和山地氏族民的城堡看上去差距卻如此之大。這其中,基礎太差是一個原因,此外,原塞外民們過慣了居無定所的日子、如今安頓下來了也沒有“家”的意識,又有一半青壯前往后冠鎮尋求工作以養活自身……主觀客觀因素匯集起來,根本沒人有心思搞建設,才是這片聚居地依舊一片荒涼的真正原因。
當然,這里實際上也沒看上去那么慘,只是天氣太冷糧食又不怎么富余,大多數居民都躲在屋子里睡覺節省體力,白茫茫一片的積雪又加強了荒涼這一視覺體驗罷了。
丑媳總要見公婆,普通的居民盡可以躲在屋子里啥事不干,部落的頭人卻不能不見北境的主人,被提前片刻抵達的斥候叫出來的五部落首領,裹著陳舊的皮毛、單獨或帶著三兩個隨從,稀稀拉拉地站在要塞的圍欄邊緣,組隊迎接北境之主。
很詭異,多少年來,七國對塞外民們而言都是世界盡頭那面高墻彼端的另一個世界,是假想敵,是仇恨的對象,偶爾也能成為“英雄”們證明自己勇氣的磨刀石、金屬制品和新女性成員的來源,誰想時過境遷,他們竟忽然也成了七國的子民。
身份的轉換只是一次投降的事,但心態和固有觀念上的變化卻無法在短時間內完成,面對曾經所鄙視“下跪之人”中的一堆高層貴族,古怪感油然而生。
這種古怪感帶來的,便是尷尬的氛圍。
如果說菲林特氏族的族長還只是有點嘴笨,那么五位新贈地民部落的首領,就是完全不會說話了……勉力按照艾格之前的指導介紹完自己,簡單匯報一下要塞的狀況,頭人們很快便出現了忘詞、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繼續談話的狀況。
好在艾格在場,贈地安置計劃的總負責人當然不會眼睜睜看著氣氛這樣冷下去,他在過半人都察覺到不自在前及時接上了話:“新贈地民中的青壯很多都前往后冠鎮去尋求工作,所以此地看上去……嗯,有些人煙稀少,但整體上來講,秩序和法律已經開始延伸到這里,并開始發揮作用。不過,這些今天暫且放一放,現在,我要先帶各位,去見一個人。”
什么人?一眾北境貴族心生好奇,但出于對艾格的信任和起碼尊重,也因為這鬼天氣實在是夠要人命,沒有太多質疑,在護衛們的簇擁下,一行人被他領著走進了冰痕城的“大門”。頂著周圍低矮房屋、半埋于地下的帳篷間探頭探腦的新贈地民不安的目光中,走向守夜人當初在此駐扎時的主堡遺跡,掀開厚重皮毛做的門簾,進入其中。
這座整個要塞的核心建筑,當初完好時應當有三層、十幾米高,如今上面兩層已經破敗坍塌,余下還算完整的一層,修修補補、堵上破洞和樓梯間,點燃一個壁爐……雖然有些空蕩蕩,但和外面的冰天雪地比起來出乎意料的溫暖舒適。
此地平時是五個部落首領商談要事、彼此間交換生活必需品的集會地,如今北境代表團來訪,便被騰空拿來當了招待所。
眼下,有一名中年婦女、兩個十幾歲模樣的少年正坐在壁爐邊的凳子上,見艾格帶人走進來,才連忙站起,束手束腳地看著眾人。
羅柏瞧了瞧這三人,沒瞧出他們有何與眾不同,疑惑地回頭看看艾格:“我們要見的人呢?”
艾格淡淡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問題:“莫爾斯·安柏大人,我記得上次拜訪最后壁爐城時,您憤怒地朝我吼著說,野人擄走了您唯一的女兒……您還記得這事嗎?”
這暗示未免太過明顯,正立在人堆里一臉無聊的莫爾斯·安柏一個激靈,緊緊地盯住了那名站在壁爐邊上的女子。
北境一共就這么點總人口,那么幾家大貴族,彼此又總是團結在史塔克家麾下同進同退,誰家有事消息都會迅速傳開。在場者中,除羅柏一人在事發時尚未出生外,余下人中有名有姓者,都聽聞過安柏家出的這場不幸的意外……他們頓時全都露出了驚奇的神色,齊刷刷地看向了安柏家的幾名代表。
大瓊恩·安柏則扭頭盯住了艾格,睜大眼睛:“什么意思?你是說,我們面前這人是我叔叔的女兒,我失散多年的妹妹?”
艾格聳聳肩:“至少她是這樣自稱的,到底是不是,莫爾斯大人在這,自己辨認不是最方便的辦法么?”
北境貴族們立馬不淡定了,一邊拍著身上的冰凌和雪花,一邊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在場頗有幾個人當年見過莫爾斯的女兒。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彼時他們所見的是一名像此刻正站在羅柏身邊的艾莉亞一樣——年輕又充滿活力的貴族小姐,可如今在他們面前的,卻是一個面黃肌瘦,滿面風霜的“中年野人婦女”……說他們是一個人,實在是難以令人迅速相信。
“各位大人,靜一靜!”鬧哄哄了幾秒后,羅柏壓下了場面,皺眉向當事人問道:“莫爾斯,你有什么辦法能認出自己的女兒嗎?或者說,這位女士,你有什么證據,能證明你是莫爾斯·安柏的女兒?”
女子略有些緊張地看著一眾北境諸侯,實際上她也已認不出其中任何一人,拉著兩個少年,向那位應該是自己父親,實際上卻已經連她也不太認識的獨眼男子走了幾步,她小聲道:“父親,我被擄走那天,早餐時和你吵了架,你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滾吧,臭丫頭,別讓我再看見你’。我當時就想,不見就不見,我要跑到一個你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去,讓你后悔一輩子……然后,我偷了那匹我最喜歡的小母馬出了城,向北騎出幾里后,遇到了一支掠襲隊的埋伏,他們絆倒馬抓住了我,又劫掠了幾個遠離城堡的小村莊,之后逼著我跟他們一起向北越過了長城,回到了部落中。再之后,我就一直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直到曼斯·雷德帶全體自由民投降,我才重新回到長城南面。”
那句在說出口后讓莫爾斯懊悔了二十多年的話顯然讓他終身難忘,這個巡視團中最仇視野人的北境貴族,只剩一個的眼眶里頃刻間泛起了濕意,他向在塞外飽經了二十多年風霜,如今模樣說是自己妹妹都有人信的女兒走了兩步,聲音開始發抖:“對不起,親愛的……”
“無意打斷這場感人的重逢。”盧斯·波頓卻在這時突兀地發聲道,“我不懷疑故事的真實性,但這些也可能是莫爾斯真正的女兒——被綁架過去后向其他人傾訴的內容。你有什么比如胎記、傷疤這樣不容易作偽的證據,能表明你身份的嗎?”
“我后腰上有一粒很凸出的黑痣,用力壓到時就會疼……所以我一直喜歡側身或趴著睡。”女人不假思索地答道,“如果有需要,待會等沒人時,我可以給你看,父親。”
莫爾斯只有一個女兒,關于她的特征自然不可能忘記。這下他再無猶豫,大步走上前去,絲毫不管周圍人目光地用力地將女兒拉進懷里摟住,動作之大讓人忍不住懷疑會把人勒死,把那女人身邊兩個孩子都嚇得退了半步。
明明是虎背熊腰、比艾格還高半個頭的男人,前一刻還是硬漢一個,下一秒卻迅速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我那天說的是氣話,親愛的,請原諒我……我知道……我知道說什么都沒法抹去你這么多年來受的苦,但既然命運讓你重新回到我身邊,我發誓,絕不會再讓你受任何人傷害!”
那女子同樣迅速淌下淚來:“不,該請求原諒的是我,父親。是我自己的任性引來了上天對我的懲罰……我真的很抱歉很抱歉……”
于是,正如老剝皮所說,眾目睽睽下,一場感人的重逢開始了。父女兩抱在一塊肉麻地說著自責的話,好一會才分開,莫爾斯·安柏這時才注意到站在一邊不知所措地兩名少年:“這兩個,是我的外孫?”
“嗯,一個叫安格斯,一個叫班尼,名字都是我起的。孩子們,叫外公。”
“他們那該死的爹呢?”
“在跟曼斯·雷德進攻長城時死了。”
“死了?”莫爾斯起初還咬牙切齒,可惜發泄怒氣的對象已經沒了,最終卻只能長嘆了口氣:“死得好,就算不死,我今天來也會殺了他。”
想了想,大概是覺得當著外孫面說要殺他們的老子不妥,便閉上嘴,也不管兩個孩子壓根不認識他,把他們也拉過來摟了摟:“好孩子們,別擔心,一切都結束了。等這趟巡視完了你們就跟我回最后壁爐城——喂,瓊恩,你小子沒意見吧?”
叔叔的兩個外孫又不可能來搶安柏家的繼承權,大瓊恩有啥好擔心的?最后壁爐城伯爵攤攤手:“沒意見,你高興就好。”
艾格的計劃奏效了,對冰痕城的視察節奏完全被這場重逢打亂,北境諸侯完全將新贈地民部落忘到腦后,聚在一起圍著莫爾斯父女問東問西……寒暄了好一陣后,最終還是盧斯·波頓最先反應過來,先是讓一幫部落首領散去,又下令巡視團的護衛們開始安排落腳點的防務,最后示意艾格去張羅接待安排。
莫爾斯與女兒的感情比預料得要深,這是好事。艾格暗暗欣喜。他有一個小本子,記著所有需要做,但太瑣碎可能會忘記的事情——為“鴉食”莫爾斯找女兒就是其中一項,他在從北境返回前就下令開始這項工作,很快在和羅柏他們一起回到黑城堡時得到了好消息。
事情進行得如此迅速順利并非毫無緣由——實際上,根本不是艾格的手下找到了莫爾斯·安柏的女兒:早在曼斯·雷德帶領他的野人大軍向守夜人投降,安柏之女所在的部落被分配到冰痕城居住之初,她就向后勤部派駐居住地的負責人表明了身份。但結果顯而易見:艾格從南方帶來的工作人員又不了解北境貴族們的成員情況,不到十個人要管理整個要塞的事務,本來就忙得要死,這時有一個穿得破破爛爛、滿臉歲月痕跡的野人婦女,忽然跑來說自己是某個北境大貴族的女兒,要求后勤部專門派人送自己回家,這事擱誰身上……會立馬重視起來當回事?
后勤部沒把她的話當回事,她大可以自己趕回最后壁爐城……偏偏守夜人對新贈地民的管理特別嚴格,擅離駐地是非常嚴重的違規。于是,莫爾斯·安柏的女兒,在時隔二十年后重新回到長城南后,還孤兒寡母可憐兮兮地熬了幾個月,直到艾格下令在贈地范圍內尋找她……冰痕城的后勤官才想起她的存在,并將情況上報給指揮部。
對安柏之女而言,守夜人后勤部最初對她的忽視讓她和兩個孩子平白多過了幾個月的苦日子,但對艾格而言,找出她的時機卻剛剛好。在北境諸侯造訪冰痕城的時候將其送到莫爾斯面前,不僅至少為此地新贈地民爭取了多一夜的準備時間,還不費吹灰之力便轉移了這么多貴族中最厭惡野人那一個的注意力……尤其重要的是,后勤部事先已經安排可靠之人與安柏之女進行了一番溝通——艾格希望通過這位半輩子生活在塞外的北境女貴族,悄無聲息地傳達一個對贈地安置計劃極為有利的信息:塞外遷入者、自由民或者說“野人”,和七國的住民,差別并沒有常人想象的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