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東門。
“再打一炮!”
楊信蹺著二郎腿坐在一張太師椅上,端著茶杯在一頂青羅傘蓋下,一邊吹著杯中茶水一邊說道。
“開火!”
楊寰狐假虎威地喊道。
他們旁邊兩門大炮驟然噴出火焰。
實際上重量兩斤半的炮彈呼嘯著劃破空氣,瞬間擊中前方緊閉的城門,而城門上此前已經有了兩個窟窿,這兩枚炮彈正打在中間,伴隨包鐵的城門上兩個窟窿出現,大門立刻向后推開一道很寬的縫隙。
門洞前一隊士兵立刻進入,迅速推開了實際上是甕城的城門。
而對面的主城門依然關閉,不過城墻上倒是看到人了,一邊朝這里揮手一邊匆忙跑下去,很顯然已經在楊都督的狂暴風格下屈服。
“這位紀大帥很不給面子啊!”
楊都督陰森森地說道。
廣東總兵紀元憲始終也沒見他,之前邀請人家也婉拒,很顯然是不愿意與他同流合污的。
這個總兵是鎮守總兵,可以稱呼為大帥了。
廣東目前算是倆總兵,一個鎮守總兵,一個實際防區跨閩粵兩省的漳潮副總兵駐扎南澳島,也就是俞咨皋,但這個總兵和副總兵之間沒有隸屬關系,實際上就是個主防和協防而已,總兵是鎮守總兵,副總兵自己一塊防區協防。原本廣東甚至沒有總兵,和廣西由一個總兵統轄,而且這個總兵還駐梧州,然后兩廣各一個副總兵。
嘉靖晚期才分設總兵。
明朝在兩廣主要作戰目標其實是大藤峽。
也就是粵桂之間山區的那些山民,這些山民時不時造反,而且這種造反持續很長時間,嚴重影響西江水運的暢通,所以才設立總兵鎮守梧州,甚至最初兩廣總督都駐扎在梧州,加上一個太監總鎮,三總同時坐鎮梧州對付山民,后來山民老實了,但沿海倭寇和歐洲殖民者接踵而至,于是海防又成了重中之重。
“回叔父,紀元憲是池州人,隆慶年間武進士出身,之后跟隨戚武毅,這些年一直在兩廣,掛平蠻將軍印,以都督僉事鎮守廣東。”
楊寰說道。
楊都督很有閹黨風采地冷哼一聲。
楊寰趕緊招呼一聲,然后周圍十六個轎夫迅速抬起杠子,楊信屁股下面的太師椅立刻離地,十六個轎夫邁著整齊步伐,抬著后軍都督府右都督,總督沿海軍務,總理廣東海關,兼理錦衣衛北鎮撫司,提督蕩寇軍……
總之就是楊都督昂然向前。
“末將廣東鎮守總兵標下坐營游擊蔡一中參見都督!”
就在同時對面大東門主城門打開,一個將領擦著臉上汗,帶著一群軍官跪倒在城門前迎接楊都督。
“拖下去!”
楊信很隨意地說道。
“都督,都督,城內亂民鬧事,堵塞了道路,不是末將故意來遲,只是要在城內先為都督驅趕開亂民,求都督明察啊!”
蔡一中看著走向自己的錦衣衛,然后朝著楊都督哀求。
楊都督昂然走過。
他侄子替他扛著尚方寶劍,走到蔡游擊面前示意了一下,同時做出一副拔劍的姿態,蔡游擊瞬間癱軟在地,然后兩個錦衣衛迅速把他按倒拷起來,其他跟隨而來的軍官一個個戰戰兢兢地跪伏兩旁……
“把城門修一下。”
楊都督端著茶杯對一個迎接的軍官說道。
“末,末將遵命!”
后者趕緊說道。
“然后去把你們游擊掛起來,就掛在城門正中間,要從城門洞垂下來,就像掛著的一口鐘一樣,也不用掛太久了,就隨隨便便掛到你覺得我會滿意為止,若是我不能滿意的話,就只能由你來替換了。”
楊都督和顏悅色地說道。
“末將遵命!”
那軍官戰戰兢兢地說道。
那無非就是掛到他離開廣州了,這個軍官用歉意的目光看著蔡游擊。
適當地表現一下楊都督的威風還是必須的,話說紀元憲無非就是玩不知道他過來,然后關閉城門不讓他進的游戲,這樣就可以向文官們顯示自己清白,這位大帥已經習慣給文官當狗,而且看起來當的頗為愉快,既然這樣楊都督就滿足他好了。至于紀總兵是戚繼光舊部的問題,那個忽略就好了,戚繼光最多時候統帥半個大明的野戰軍呢,他的舊部多了,不過這個紀元憲確實有幾分才能,一直就在兩廣福建三地鎮守。
就這樣楊都督昂然進入廣州。
而在他身后是蔡游擊冉冉升起的身影,在陽光照耀下恍如一個殉道者。
“這場面很壯觀啊!”
進入廣州城的楊都督,立刻直面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
這時候的廣州城核心就是現代中山路,這條大道就是東門到西門,而絕大多數官衙全在這條街道北邊,然后坐北朝南一字排開,而府衙的位置大概就是這條大街的正中間,數萬憤怒的百姓就密密麻麻擁擠在這條大街,而且因為剛才他炮轟城門的聲音,都轉過頭準備走向這邊。
然后雙方一下子就這樣面對面了。
一邊是仿佛淹沒了城市的洪流,一邊是楊都督那囂張的十六抬肩輿,在大東門內寬闊的街道相隔三十米面對面。
一身大紅色蟒袍的楊都督恍如林阿姨版東方不敗
“嗨,你們幸福嗎?”
楊都督舉手致意對著前方無數目光說道。
后者茫然中。
畢竟這些老百姓都不認識他。
而且數萬的百姓,實際上從這里向前一直綿延出好幾里,其他還有大量純粹就是湊熱鬧的,實際上這種事情往往多半是湊熱鬧的,這年頭老百姓日子過得都很苦悶,嚴重需要一個發泄的機會。真正抗議的的確是為了大米漲價,但后面多數只是別人鬧也跟著鬧而已,但在一座目前已經超過百萬人口的超級都市,這樣的聚集本身就是可怕的,就像火藥桶般,隨便一點火星就有可能引爆。
一個不經意的推搡甚至僅僅一句咒罵。
然后就是一場災難。
楊信身旁的楊寰一看這場面臉都白了,仿佛對面不是無數補丁摞補丁的貧民而是一群洪水猛獸。
“嗨,你們幸福嗎?”
楊信沒有絲毫面對危險的覺悟,依然在那里揮手致意。
“快,保護都督!”
楊寰毫不猶豫地吼道。
后面跟隨的一個營立刻向前……
“停下!”
楊信喝道。
楊寰疑惑地看著他。
“所有人都在原地不準動!”
楊信放下純屬裝逼的茶杯,然后拿起同樣純屬裝逼的鵝毛扇,切換形象如孔明在世般輕搖著。
這種時候可不能刺激對面,恐慌很容易造成局面失控,楊信倒是不怕這些百姓沖過來把自己踩死,關鍵是這樣很容易釀成踩踏,萬一踩死個千把人那就不好了,所以還是要安撫住的。
那些士兵只好停下。
不過這些士兵仍然展現出一股肅殺之氣,畢竟整齊劃一的隊列,那如林的長矛和他們懷抱的火繩槍,氣勢上完全壓倒廣州百姓見過的明軍,同樣也壓倒澳門那些偶爾武裝起來的葡萄牙人。后者雖然沒有軍隊,但來東方的卻有很多薩拉查那樣職業傭兵,那些習慣于西班牙方陣作戰的傭兵,在武器上倒是和楊信這些蕩寇軍很像。
不過傭兵紀律性差太多。
畢竟這支蕩寇軍已經是真正紀律化軍隊。
那些百姓一個個緊張地看著楊信,看著他背后那如林的長矛。
“為何沒有人回答我呢?我只是問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我只是在問你們幸福嗎?或者說你們的日子過得還好嗎?不過我想你們的日子應該過得很不好,過得好誰會在這里呢?過得好的是那些官員,地主,富商,人家都在自己的園子里,聽著曲看著舞姬跳舞,喝著美酒吃著山珍海味。
而你們呢?
你們只能在碼頭當苦力,扛著一百多斤的麻袋,在烈日下曬得一步一個汗水的腳印,而且還因為沒吃飽飯看著腳下的跳板都在轉,然后你們就這樣被累到昏死在碼頭上,緊接著被工頭的打手拖走。
說不定他們把你們往邊上一扔,你們也就永遠不會再醒來了。
或者你們在紡紗作坊里,在悶熱潮濕的梅雨季節,烤著繅絲盤下的爐火手足并用一刻不停,就像你們已經變成了一個蠶,也在像吐絲一樣不停吐著你們的血肉,直到你們的血肉被榨干。可蠶還能吃飽,你們卻連吃飽都不可能,蠶至少還能做個飽死鬼,你們就算死也只能是個餓死鬼,而且你們的子孫后代一直都這樣被榨干血肉然后做一個餓死鬼。
你們當然不幸福。
話說這樣的日子誰會認為自己幸福?
看看吧!
米價才漲了四成啊。
米價漲了四成你們就已經吃不上飯了。
可米價不漲四成,你們就能吃的上飯嗎?甚至米價現在就跌四成你們也一樣吃不飽飯,每年新米下來時候,你們就能一天三頓,頓頓干的了?
那簡直是做夢。
那時候就該雇主們減工錢了。”
楊信說道。
他的嗓門還是足夠的,就算沒有銅皮喇叭加成,傳個百多米也是毫無壓力的。
對面立刻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