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他人的記憶里看到那個黃昏。
怎么會有那樣美麗、可怕的黃昏,宛如為了“她”而存在一般,鮮紅的黃昏。
女人從居民樓屋檐的陰影中浮現。
她身穿黑色的魚尾裙,腕上搭著一把黑傘。
她撐開傘并舉起,絲綢制作的袖子稍許滑落,露出細白的手臂。在那截腕子上,一只黃銅手鐲垂掛著。古老的銅器,因為施予過魔法而絲毫未曾有過損毀,在夕陽光線的照耀下微微閃光。
那就是焰生。
那不會是別人。
他與她有那么長久的歲月未曾相見。
五十年來,他不知道焰生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雖說作為古老的吸血鬼,她理當強大而令人畏懼,但在苜蓿眼里,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存在著的個體。
其實如果他再追問一下夜月霾所知道的消息,或許很輕松就能查找到焰生的下落。而且夜月霾或許會愿意幫助他,當然,也可能不愿意。
苜蓿不是那樣的人,他很少多問,也很少試圖了解。
特別當他沉浸于情緒之中時——常有的事,蓋瑞說他的腦袋就像一下雨就變成沼澤的泥地——他基本顧不上現實世界發生的一切。
他就這樣不幸,而又滑稽地錯過了許多機會。
從醫院出來之后,夜月霾為了履行諾言,要請他吃飯。
兩人去吃了火鍋。
吃火鍋的時候點了酒,他沒喝兩杯就醉了。
醉了以后他如竹筒倒豆子,講述自己如何如何寂寞,不知道生活有何意義,因而決定創造人造人的這一荒唐行徑。
少女在此時表現出了遠超許多成年人的穩重。
她裝作認真聆聽的樣子,實則漫不經心,替兩人涮肉:醉酒之語,于情于理都該少聽;如果不知道該信多少,最好全盤不信。
當然了,她并不是對他所說的話毫無興趣。畢竟她親眼見到了那具人偶的頭顱。
不過她清楚世界上有著各種各樣的能力和各種各樣的人,如果真的有人造人,那也不是什么應該一邊尖叫一邊跳起來的夸張事情。
她平靜地聽著男人在醉酒時說出的故事,毫無邏輯、沒頭沒尾。
“如果說殺人真的有罪的話……那是因為‘我’也是人的這個前提條件吧?”男人抬起頭望著她,眼神是期望獲得肯定那般,眼睛因為酒精而發紅。
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如果是別的大叔這樣做,多半是職場不順,或者家庭變故,大概不會問出這樣古怪的問題。
“是啊,大概是吧。”夜月霾回答,“本身‘罪’也是站在人類的立場,才被建立出來的東西。”
“沒錯,正是如此!”男人露出如遇知音的眼神。
夜月霾接著說:“但是真不巧,我們不都是人類嗎?”
男人垂下了本來不知道打算干什么而舉起的手:“你說得對。”
“每個物種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誰也不必要批判誰,但是單單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戰爭可以變得正義、殺戮也值得原諒,就像人類征服了地球一樣。好了,別喝啤酒了。還要再吃點東西嗎?這家店的魚片很新鮮。”
“唔,這……”
“別那樣看著我,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從書里看的。”
“多看書是好事。”
“可不是嘛。所以你要不要吃羊肉卷?”
“好。”
夜月霾把羊肉下進滾燙的鍋里。
她隨口詢問:“如果‘吸血鬼事件’的中心人物真是‘吸血鬼’,你認為它無罪——是這樣嗎?”
“吸血鬼是不會殺人的。”男人抬起眼睛,似乎鄙夷她的這種想法,“從食物供給角度來說,人類是奶牛而不是肉豬。吸血鬼沒有愚蠢到把奶牛直接殺死只為了喝一口奶。”
夜月霾因為這個比喻笑了起來。
她拿起自己的酒杯與男人的碗碰一碰。
“你認為吸血鬼有罪嗎?”
“當然沒有。”
男人又問:“罪是人類所創造的東西。那愛是什么呢?”
“愛?”
夜月霾撈起煮熟的肉片,心想著就算是如她這樣的十六歲少女,與人聊起愛啊恨啊什么的也實在有點矯情。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最后她如實回答,“大概是人類為了種族延續而產生的功能之一吧。你想,如果母親與父親不相愛,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孩子們之間也毫無情感,那人類的存活率不就大大降低了嗎?”
“真有道理。您簡直是一位媲美達底羅爾的智者!是最最睿智的大法師!”
夜月霾哈哈大笑起來。
“這也是照搬書里的話而已。”
-
苜蓿醒來的時候,黑貓在舔他的臉。
“喵——(我餓了,我好餓,快去給我清掃廁所,我要吃小魚。)”
一連串的抱怨伴隨著柔嫩如同嬰孩的“喵嗚”聲響塞進他的腦袋。
“好的,克羅,我知道了知道了。”
他把手伸進貓咪的腋下,將它從身上拎下去。
他已經養成了絕好的晨起習慣,替小貓加糧、鏟屎、梳毛,然后給陽臺上的植物澆水,最后準備出門上班。
他坐在餐桌前吃麥片,一只手握著湯匙,另一只手撫摸貓咪的下顎,聽它發出舒服的呼嚕聲。
他一邊質疑自己竟允許貓咪上桌的決定,一邊回憶自己昨晚是如何回到家的。他在自己身上聞到令人頭痛欲裂的酒味。
鑰匙放在桌面上。
他打開通訊器看了看,發現霾發來的消息:苜蓿先生喝醉的時候還算可愛,所以盡管你吐在我的鞋上,我也就勉強原諒了。下回見。不過下次得由你請我喝酒。
——幸好曾經帶霾到家里做過客。
真是抱歉了,居然讓十六歲的少女送醉酒大叔回家,簡直是犯罪。
苜蓿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抬頭看一眼時鐘,突然發覺事情不妙:
今天是禮拜一。
苜蓿匆匆洗好澡趕往白蝙蝠占卜屋的時候,也已經過了十點的上班時間。好在店家只是白了他一眼,就忙著要去做產檢。
在走之前,店家說:“昨天晚上有個客人過來,說要找你,給你留了字條,我放在眼鏡蛇鎮紙下面了,你記得看。”
他察覺店家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怎么了嗎,卡門小姐?”
“不,我只是沒想到你會有那么漂亮的女朋友。”
“什么?”
“行了行了,沒必要多說。”店家露出曖昧地微笑,擺擺手走出去。
苜蓿在蛇形鎮紙底下找到了那張字條。
他明白店家為何會那樣微笑了。
那張紙條有香水味,還印著一個紅唇。
紙條是信紙大小,但顯得留白太多。一面是唇印,一面則用古老的語言僅僅書寫了一句簡單的話:你知曉如何看到我意圖寄宿的言語。
苜蓿霎時感到有絲細碎的電流躥上指尖。
“墨菲爾都恰德,克羅克的墨水,獅鷲的喙,顯現寄宿于表象背面之言……”
如同懷春的少年拆開信封,他緊張到口渴發冷。
紫褐色的墨跡逐漸顯現。
苜蓿認得這筆跡。
這就是屬于焰生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