苜蓿側頭看向與他一樣坐在噴泉邊的女人時,稍微被嚇了一跳。
她看上去比平時要失落,面色不好到像是正在生吞無數只苦味青蛙。
依舊是傍晚的公園,依舊是汩汩的噴泉和喧鬧的放學孩童。
對于苜蓿而言是下班后的放松場所。
“藍小姐,您最近身體不適嗎?”苜蓿開口問道。
這樣問了之后,又擔心對方會覺得他是在多管閑事。
好在女人并沒有露出不悅的神色。
相反,她像是終于找到了傾訴對象,于是開口說起話來,不再苦著臉發呆:“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過,Sk市最近有一個叫做‘淵洞’的奇怪組織。也可能不是最近了,只不過我之前沒有聽說過。”
“嗯……‘淵洞’?”
“深淵洞穴,似乎寫出來是這樣的。”
苜蓿搖搖頭:“我不太了解。”
她嘆了一口氣:“聽人說,似乎是個新興起來的奇怪宗教。”
宗教啊……
苜蓿對宗教沒有太多正面情感,畢竟他的先祖曾經遭受“狩獵”,不過因為他是個具有足夠知識量的理性現代人,所以他也不認為擁有宗教信仰不對。
只不過如今這個時代,如若要說“新興宗教”,只能讓人想到邪教,而很難認為是什么真正可以當做精神支柱的良好體系。
“請問是,那個什么‘淵洞’組織打擾到您的生活了嗎?”
“準確來說,不是我——啊,倒不如說如果真是我去參加了一些宣教活動的話,我認為自己是絕對不會被迷惑的。”
“聽您的意思,是您認識的人想要加入那個教派了?”
她似乎十分憂慮,輕輕絞著手指:“是我認識多年的老友。她上次來找我玩的時候,和我談起來,說她去聽過了那個教派的宣講,而且覺得很有趣。我原本以為園園不是會對那種東西感興趣的人。”
“是所謂的……邪教嗎?”
藍欣存搖搖頭:“我不知道。”
“唔。”面對這樣模棱兩可的說法,苜蓿唯有含糊地點頭。
“你看,她還發給我了他們的宣傳視頻。”
說著,女人把自己的通訊板朝苜蓿遞過去,并點開一個視頻。
傍晚的陽光透過噴泉影子打在圖像上面。搖晃的水波底下,一個男人在屏幕上高聲宣講,他的背后是一派大好自然,森林、草原與大海不斷轉換。
男人的話大意不過是人們在世間如何如何受苦、心靈如何如何墮落,如果想要獲得解救的話,就得通過什么“擁有圣匣”之圣人的引導,由此獲得貫通宇宙的智慧,以及萬全的安寧和數不盡的榮華富貴,可謂心想事成。
這個年代了,居然還有用如此話術以操控人心的組織嗎?
苜蓿心里茫然。
話說回來視頻宣講又是什么毫不古典的宣傳方式啊……真是莫名其妙,簡直有些滑稽。
苜蓿活得夠長,知道東西也夠多,他可以從那段視頻里找到無數“宗教構建”時的拙劣技巧甚至體系借鑒。
比如“圣匣”,這很明顯是取自上神教神圣經典中的“空柜”:傳說曾有過覆滅人類的瘟疫,曾是“空柜”接納并給予了一切。切翁上神在空柜中,將他所有的一切放置其內,人伸手,虔誠者得到祝福,不誠者得到災厄。
再說,如若真是獲得了無垠智慧與全能大道,那樣的人又怎么會貪戀所謂的榮華富貴?這些自相矛盾的說辭,無疑出自庸俗市儈之人的謊言。不過……邪教這種組織究竟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而建立起來的?
關于這一點,苜蓿此前沒有仔細思考過。
或許花一點兒時間來研究邪教人士,也會挺有意思(他走神一會兒,這樣想道)。
——“被牢籠所囚禁的人,你們怎知道自己并不該遭受痛苦;那兒有一個全新的世界,通過深淵而抵達。”
通篇講話中,只有這句話多少引起苜蓿的興趣。
因為這句話讓他回想起黑暗之書中深淵一篇。
視頻不過十來分鐘,很快便播放完了。
女人嘆了口氣,將信息板重新放在膝蓋上。
“不用擔心,”苜蓿安慰她道,“如若真是害人的邪教,一定很快會被鏟除的。至于您的朋友,我相信您多和她聊一聊的話,她很快就會明白那些拙劣的宗教并不能被當做生活的信仰。如果覺得需要信教的話,那些綿延千年的教派無疑是更好的選擇。”
苜蓿本人是不信教的。
所以他覺得自己沒法說出些所以然來。
這樣一想,他擔心自己的觀點并不完全正確。
“您的朋友是什么樣的人呢?”他換個角度問道,“或許是因為生活上遭遇了什么難以逾越的障礙,所以才會依賴宗教吧?”
女人想了想,說:“我覺得并沒有發生什么大事……除非是她沒有告訴我。她可以說是我的搭檔,但在我們步入社會之前,我們當了好多年的同學,是最好的朋友。我偶爾會想,她到現在還沒有結婚,會不會就是因為我太讓她操心的緣故。”
看來關系是真的非常好。
她接著說:“園園對待工作非常認真,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在職場上雷厲風行——這個詞語根本就是用來形容她的。她總是忙到幾乎沒有私生活。只有喝酒喝醉了才會哭一哭鼻子,撒撒嬌。”
苜蓿在腦海中勾勒出一位干練的都市女性形象。
將這樣一個形象,與之前苜蓿所建構出的邪教形象聯系在一起,似乎既不可思議,又在情理之中。
若說這個時代的人具有充足的理性,他們的確理性,作為戰后第三四世代,他們具備批判社會與自己的能力;但似乎也是最最容易情感崩塌、觀念崩潰的一代人:第三次世界大戰消解了人類文明的繁榮傳說,又迅速重生,在這一過程中,人類還未能重新構建好自己的精神信仰。
就在苜蓿陷入思想世界時,坐在他身邊的女人突然說:“我決定了。”
苜蓿回過神來,有些不解:“決定了什么?”
女人將信息板在大腿上輕輕拍一下,說道:“我決定了,要去參加這個‘淵洞’組織的現場宣講!”
“啊?”
“所以說,就是視頻最后給出的網址,通過那個可以報名參加線下活動。”
這樣說時,女人的眼睛發出光亮,像是被勾起極大的興趣——幾乎可以說是一掃頹喪之色。簡直讓苜蓿有點兒認不出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