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棟大樓,從中間開始到頂層全都屬于“伊娃”,包攬了時尚界的一條龍,從服裝設計到化妝品生意,一應俱全。
是所謂時尚之都的心臟要地。
——當然也是浮夸的說法。
而克勞蒂亞·墨菲斯托所隸屬的事務所“紅鬼”,十分不幸,正是位于“伊娃”的隔壁寫字樓,與其他幾個服裝公司、設計師工作室各占幾只格子。
她的老板總是和她說,再有錢一點兒就換到別處去,去一個“春暖花開,面朝大海”的地方。不過說來說去,錢是永遠不會夠的,搬遷又那么麻煩。再說,偏僻的郊區美景,當然不如快捷的交通線路來得實在。
克勞蒂亞此時站在伊娃之果雜志部門的主編辦公室里。
她面前是長長延展開去的月牙形玻璃辦公桌。
主編——小林游,就是大家口中常常稱作“游魚小姐”的女人。她今年過了五十五歲生日,留著不過眉的齊劉海,盤起筆直的長發。
“我不理解,你為何遲遲不允許依文與我們伊娃進一步合作?”
克勞蒂亞歪歪腦袋,裝作想不起來對方在說什么。
“哦,”她恍然大悟道,“你是說終身合作合約嗎?”
“你知道,至今簽下這個合同的模特才不過五人,里面還有兩個分別是影后和影帝——‘伊娃’從不做出隨隨便便的決定,我想你分明很清楚。我不明白你何必這樣固執己見,這對于依文的發展不會有任何好處。克勞蒂亞小姐,你雖然年輕莽撞,但大家都知道你是個聰明人。”
一口一個“依文”,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和你有一腿呢——
克勞蒂亞在心里冷笑。
“那當然,伊娃是最暢銷的時尚雜志,我再清楚不過了。”她掛著假笑高聲贊美道,“更何況您的眼光是如此獨到,慧眼如炬如您,又怎么會做出錯誤的決定?”
女人皺起因為多次拉皮填充而過分僵硬的眉心。
“所以你為什么再次拒絕?我不理解。”
不理解。
不理解?
這回克勞蒂亞是真的發出了一聲冷笑。
首先,誰會看不出一個天使有多美?難道依文·安潔卡厄鄧的成名之路上,會缺少任何一塊墊腳石?
再說,他的登記年齡是二十二歲,兩年之后的現在也才二十四歲,對于男性模特來說還相當年輕。
以及,克勞蒂亞還記得依文第一次與伊娃之果合作時,游魚小姐特意邀請那一期的所有工作人員去她的別墅參加派對。當時克勞蒂亞認為這不是壞事,甚至還勸依文不要對誰都冷若冰霜,至少假裝笑笑。后來,依文說小林游想要拉他進入自己的房間。
不能忍受。
絕對不能忍受。
除了她之外,誰也不能玷污他——他是屬于她的。
在那之后,無論是怎樣的聚會,克勞蒂亞都要親自監督。如果她不能弄到邀請函,也一定會變成依文手腕上的蛇形飾品,用紅寶石做的眼睛打量一切旁人。
至于游魚小姐?
克勞蒂亞望著這個貪得無厭、被名利寵壞的高層人士,幾乎有些同情她。
克勞蒂亞是不會去恨什么人的,惡魔不會恨,更不可能恨“人類”。
女人用變色眼鏡下化著濃妝的眼睛與她對視,突然說:“克勞蒂亞小姐,像你這樣獨斷專行,依文沒有意見嗎?他現在已經千金難求,以后只會更加值錢,你真能永遠抓在手心里?”
以人類的眼光來看,小林游說得完全沒錯。
名和利的鮮艷色塊之下,愛、占有和恨,全部如同溪流上的落葉般一文不值。
但是很不巧,她就是能把他死死抓住。
“我們還是別談生意了吧,游魚小姐。”她走到落地窗邊伸個懶腰,坐進設計成白色卵形的單人沙發里,“我倒是對您之前發給我的郵件很感興趣。”
“什么郵件?”女人挑起眉毛。
“關于‘淵洞’集會。”
-
各位,還記得我的故事嗎?
遠古時代的浪漫故事。
上回說到,我愛上了用圣槍把我釘在礁石上的年輕天使,以及我的種種怨言——我們繼續講下去吧。
在獲得了可以鎖住一切的黑色鎖鏈之后,我開始尋找那位天使。
我向風魔和月靈的侍從打聽,去問精靈和矮人,聞嗅流水中仙女的紗衣……更多的情況是我從不忘記作惡:
我隨手打碎人們美好的幻象,讓孩子們嚎啕大哭。
我偷走農民的牛,毀掉公爵女兒的名聲;我打翻了蜜罐并嫁禍給仆人,竊走王冠搭在自己的頭頂。我做的壞事就如同蒼蠅嗡嗡亂飛,不算過分,卻又讓人煩不勝煩。
就這樣我快活地走遍大地,連欺負一只小鳥的機會都不放過。玫特大陸承納著我的腳印與罪惡,異度魔法滋養著我的淫邪。
然后有一天,我終于又見到了那只天使。
那時我差不多都快忘記了自己為何要找尋他。但當我察覺他正飛過天際,并用長槍挑起病魘之魔,刺破他們煙屑一般的肚皮后又甩開去,濺了我一臉氣味刺鼻的粘液——
我又再度迷戀上他了。
在那個年代,小魘魔如同蚊子蒼蠅般眾多且多產,似乎絕無除盡的一天。彼時世界上的魔法充盈,普通人類的身體里都流淌著可供吮吸的魔力。那是魔法生物在這一世界中的黃金時代。
向神明祈求庇佑,向神明奉獻忠誠和祭品,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貢獻以魔力。因此神也給予他們好處——抱歉,惡魔的見解就是如此庸俗的——神賦予天使各種職責,天使們有各自的任務,他們徘徊人世,在天空巡邏,通過消滅“邪惡”給人類帶去和平與安寧。
因而從人類的角度來看,他們是益鳥,我們是害蟲。
這沒什么錯。
此時的這個小天使就在為人類除去疾病的災厄。
總而言之,我終于又見到了他。
而我打算抓住他。
抓住天使絕非易事。但惡魔的智慧也總是極富力量。我拋出手中的黑色鎖鏈,那條黑索如同敏捷邪惡的黑蛇,迅速游向他,并拴住了他的腳踝。
被咬住足脛的鳥兒掙扎起來。
他的翅膀掀起颶風,手中的圣槍化為道道金光,瞬間就將我扎成被折斷的藕根,我像一灘粘稠的爛泥,像一片滑稽的沼澤。盡管頭部與身軀都已經變成篩子似的破爛,密布孔洞,按理來說是已經活不了,但因為“上位者”規則,作為更古老也更強大的生靈,我是不會被他殺死的。
尖銳到像是在從內側剮蹭頭蓋骨般的疼痛,讓我興奮地大笑大叫。
我的愉悅臻至癲狂,我為我愿傾覆所有。
我乃極樂之殉道者,行兇作惡解我饑渴。
那年輕的天使似乎終于有些驚慌了,他朝著天空飛去,想要靠近他的上神——但我并不允許他將我拖起。
我的足爪緊緊扣住大地,幾乎與漆黑的地脈融為一體;我用黑色的鐵鎖纏繞住手臂,手指卡進鎖鏈的縫隙間。
我宛如契入大地的釘子,要將他牢牢拴在地上。
我不想未來,也不計后果。
我只想要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