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晚餐會有著必須與身旁兩人交談的規矩,克勞蒂亞在對著小林游極盡嘲諷之后,也與左側坐著的那個男人聊了聊。
男人似乎是個研究電子力學的大學教授。他的妻子和孩子在一場車禍中過世,在那之后,他成為了“淵洞”的一員。
“我嗎?”
被問及職業,克勞蒂亞裝作愣住的樣子,神情茫然。
“我是為了一個人的成功,奉獻了自己的全部。我是在做這樣的事。”
對方大概以為她嫁給了一個冷漠無情的丈夫,所以才會這樣說吧。物理學教授面露同情之色。
“我想你在這里會找尋到平靜的。”
“我希望如此。”
酒水苦澀,雜糧飯似乎只是煮熟的谷物而已,并且味道并不與克勞蒂亞記憶中的那些谷物的味道相吻合。她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食物中混入了會影響人類神經的藥物——雖說在明面上,教義居然還禁止暴飲暴食和世俗節欲(世俗二字恐怕需要打上雙引號,因為“淵洞”有著所謂的“精神性抒欲之道”)。
坐在她身邊的游魚小姐顯然因為受到她的刺激,整個晚餐會都沒有說話,只與另一側坐著的女人簡單談了三兩句話。
她們的視線交會時,克勞蒂亞看到對方發紅的眼睛和沾在下眼瞼上的黑色睫毛膏。
但等到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飲畢了酒,吃完了飯后,連游魚小姐的神情都松弛下來。這更像是藥物性的放松,而非自然而然的心情變化。
時鐘敲響八次后,晚餐會也宣告結束。
頂燈突然全部熄滅,沒有人發出驚慌的騷動,在黑暗里,只有低低的交談聲。
克勞蒂亞聞到香薰的氣味,似乎是印度香。
短暫的黑暗后,在大廳盡頭的高臺上出現一束光。
“被世事拘束的、不自由的孩子們。”
男人的聲音通過話筒和音箱充斥滿整個黑暗的大廳。男人的聲音雖然低沉,但聽起來年紀應當不超過四五十歲,或許還要再更年輕一點。
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很高興,又與信奉吾主智慧的諸位相聚于此地。今日,也請諸位將心中的疑惑抒發,將痛苦的悲情釋放,淵洞會給予各位解答——而我,吾主的仆人,擁有淵洞之眼的被垂青者,愿意將智慧與諸位分享。”
黑暗里霍然有人站立起來。
光源唯有照亮高臺的那一束,于是臺下的數十人都如同模糊的影子,只擁有高低不一的輪廓。
“圣人啊,請問我為何無法擺脫痛苦?”一個女人的聲音高亢地響了起來,“如我先前所說過的,我的孩子離我而去,與一個住在風角井的男人同居,她才二十一歲呀!我的兒子從銀行里轉走了我所有的錢,甚至害死了我的丈夫,我卻無法責怪他——這是何等的人間地獄!圣人啊,能否給我指引一條出路……”
“我指示你向你的兒女展示吾主的圣威,你可去做了?”
男人站在高臺上發問。
“我去了!我找到我的女兒,告訴她真理是在淵洞之中,可她卻侮辱我、大聲地叱罵我,他的男人甚至將我推出門去——我的兒子……我不知道他如今在何處……”
“我指示你要做吾主忠誠的仆人,要向一切不相信吾主的愚人給予耐心與關切,你可做到了?”
“圣人,我是真的在向我的女兒傳授吾主的智慧,可她不……”
“我指示你,若愛不成,就以恨行之,你可做到了嗎?”
“我、我怎么能憎恨我的女兒?”
“他們不是你的子女,當他們在聆聽教誨卻仍然不愿相信吾主的偉大之后,他們就是敵人,而非友親。聽著,可憐的孩子——”
男人張開雙臂,純白的寬大的袖子長長地垂落。
他聲如洪鐘般說道:“如今我們是在忍辱負重,等待吾主的復活。為了吾主的復活,我們長久沉默;為了吾主醒來,我們要不懼于阻礙。不要因為懦弱而痛苦,這是恥辱。你若弱小,忍耐也是美德,但你若擁有了吾主的指引、若因生時的運氣而擁有力量,你該做的是摧毀錯誤的秩序、毀滅傲慢的愚者。孩子,你的痛苦,等到吾主醒來時,一定就能消解。但在那之前,你務必以堅韌找到出路——”
接著是巨大到如同海浪般層層疊疊的鼓掌聲。
被裹挾在這樣的掌聲,與高低不一卻同樣投入的嘆息中,或許很難不受到影響。更何況還有致幻劑的作用。
緊接著又有數人發問,或是針對自己所經歷的事情,或是針對玄妙的教義。
總之那臺上的男人一一回答了。
以此種回答方式給予回應,似乎沒有什么問題是解決不了的。
終歸只要繞到“吾主智慧”“終將”蘇醒就行。
過了九點,鐘聲敲響九下,男人舉起一只手,于是所有人安靜下來。
男人沒有說話,臺下也無人發出聲響。
男人低著頭,將手指交叉放在胸前。
眾人隨著他這樣做。
如此靜默,祈禱,大約十五分鐘后,男人驟然發聲,如同炸響的云雷。
“愿吾主蘇醒,以洞悉萬物的眼睛毀滅大地!”
男人這樣說完之后,所有人都站立起來,齊聲高喊道:“愿吾主蘇醒——”
克勞蒂亞沒有說話。
“愿吾主蘇醒——”
“愿吾主蘇醒——”
似乎是需要連續吟詠三次的禱詞。
在涌動的聲潮平息后,臺上的光束熄滅,而頂燈再次緩緩點亮。
男人已經從高臺上消失了。
眾人紛紛離開坐席,似乎是到了散場的時候。
克勞蒂亞默默靜立,觀察著眾人的動向。大多數人,包括小林游在內,都從來時的大門那兒走了出去,但也有一部分人并未離開。
“墨菲斯托小姐。”
她轉過頭,看到希伯來先哲打扮的男人在沖她招手。于是她走過去。
走近那個高臺,看清楚那后面通向一道橫向的走廊。
朝左走——
“要讓你目不可見,探尋通往淵洞的道路;要讓你耳不可聞,不去聆聽無關吾主的聲音……”
男人如此喃喃著念誦莫名其妙的經文,用黑色的布條蒙上了她的眼睛。
視線被遮掩后,她以手扶住墻,慌張地依靠在冰涼的墻壁上。
“如此,朝前行走吧。”
背后受到輕輕的推力,她不得不朝前邁步。
鼻腔里仍然充斥著印度香薰的氣味,腦袋昏昏沉沉,思維如同被攪動的水渦……是要去往哪里?
心里空空如也。
沒有誰保證過自己的安危。
沒有人在意過自己的喜惡。
一切都獻給淵洞……這句話本身的含義,又是否如同自己所想?
把自己的身體奉獻給他人,與出賣肉體的權色交易究竟有無區別?
所謂圣人的關懷,真就能獲得精神的升華、身體的潔凈嗎?
——以上,是基于她真正為“人”所做的心理及行為推測。實際上克勞蒂亞不是“人”,也不具備人類的思考回路和肉體反應,因而他絲毫不慌亂,只是裝作踉踉蹌蹌的樣子,緩緩沿著墻壁朝前走去。
成為所謂的“祭品”,看樣子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呀。
這樣想著,她不斷不斷地朝前走,直到撞進一個渾身滿是香薰氣味的男人懷里。
“你是凈心者口中,期望潔凈自身,成為吾主祭品的姊妹?”
這就是方才站在高臺上,對著眾人宣講的那個男人的聲音。
她微微顫抖著,縮著肩,輕聲道:“是……是我。”
“脫光你的衣服。”
“什么?脫……”
“接下來的路程,你要如同赤子,不能身披凡俗的拖累。”
她僵硬地站在那兒,目不可視,耳邊只有那個男人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中回蕩。
克勞蒂亞慢慢脫去衣服。絲綢裙子落在腳邊,接著是內衣。她一面剝掉人類為己身織造的遮羞布,一面在心里冷笑,想著何須要把肉體行為說得如此道貌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