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短匕在被她以雙手高舉而起時,猶如極光與虹輝的、巨大的影子纏繞其上,顯現出弒神兵器充盈魔力后的光華。
腰肢如同柔韌的弓弦,疾速繃緊彎曲——惡魔將手中的匕首刺入了巨石之中。
幽綠的磷光瞬間爆炸亮起,順著刀刃破開的裂縫,綻裂猶如巖漿。
古神即將蘇醒了?
還是已經被弒殺?
苜蓿聽到深深的嘆息,聽到憤怒的哀嘆,大地在震顫后歸于亙古寂靜。古神,蘇卡多,舊日支配者的庇護者,于自己的墳冢中再次沉睡……
他被輕輕托起,那是天使的手臂和羽翼。
他的眼睛沒辦法再繼續強睜著,困意將他拖入夢鄉。
在徹底昏睡前,苜蓿差不多想清楚了前因后果,他記起惡魔之前講過的那句話:“我所擔心的事情,從很久以前到現在,一直是同一件事情。”
他差不多理解了那是什么。
以及,自己到底是要在這場旅程中昏倒多少次才算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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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離開我。我不允許你離開我。”
苦苦哀求著,不知道是在哀求誰,是傾訴的對象嗎?是說話者自己嗎?是天和地嗎?是遠方的神嗎?在這世間有誰能聽到、應允這些哀求?
“我從未想過要離開你,你很清楚。”
“可——如果你離開了我,我不是活不了了。”
“是的。”
“那么你又如何?如果你失去了我,你打算怎么做?”
“我沒有想過那種事。你會……離開我么?”
“誰知道呢?小天使,誰知道?我是惡魔,惡魔難道會許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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苜蓿睡了長長的一覺,大約補足了旅程所有少睡的時辰,又還多添幾個晝夜。他醒來的時候,叢林的氣味已經從鼻尖消失了,取而代之以典型的人工香精氣味。這股氣味是蘭花、桃子和酒精。
他驚訝地睜大眼睛,肉體因為猛然驚醒而心臟狂跳。
他的所有情緒還停留在目睹石中古神的剎那,他的所有恐懼還處在被異界言語所蠱惑之時,他的身體在戰栗、他的神經反射處于亢奮之中。
苜蓿眨了眨眼睛,看到那貼著淺色百合花紋樣壁紙的天花板……
喧鬧的人聲,機械運作的細小嗡嗡聲響,呼吸聲——
“這里是……”
苜蓿囁嚅著,想要坐起身,但一下子沒能起來,又倒回了原位。他察覺到背后是柔軟的床墊和枕頭,頭頂是墻壁和頂燈。這里的一切都是現代化的,是人類式的,甚至有點兒過分豪華。
苜蓿恍然大悟。
——這里是克勞蒂亞喜歡的五星級豪華酒店的客房。
“苜蓿先生!您終于醒了。”
他扭過頭,看到坐在他床邊小沙發上的青年。
“梁城……”
青年穿著夏威夷衫和短褲,很清爽的樣子,完全沒有跨越雨林冒險后的狼狽,正用信息板看什么東西。他把耳機摘掉,走到床頭給苜蓿倒水。
“您睡了三天三夜了。”青年一邊將水遞給苜蓿,一邊又豎起靠枕讓苜蓿坐好,他難得說話說得這樣快這樣多,“最初回到鎮上的時候,我想要報警或是打急救電話。但他們說不必,說您只是太累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一直在猶豫是否應該與夜月大人通訊,問問少爺和小姐的看法——好在您現在終于醒來了。”
青年顯然想要問什么,但最終沒有。
這是屬于黑色社會公民的獨特習慣。
想來連睡三天,實在不是正常人做得到的事。苜蓿現在渴得不可思議,頭陣陣發暈,胃部傳來鈍痛。
他接過玻璃杯喝了幾口,水還是溫的,顯然換得挺勤快。
喝完了水,喉嚨依然不太舒服。他咳嗽了幾聲,說:“克勞蒂亞……”
“克勞蒂亞小姐在游泳。我去和她說您醒來了。您有哪里不舒服么?”
苜蓿仔細地感受了自己的身體狀態。
“我很餓。”
青年聽了,放松地笑了笑:“克勞蒂亞小姐給您點了粥,一會兒應該就會送上來了。”
顯然克勞蒂亞對他還算上心。不過應該不是因為她良心不安的緣故,而是因為她認為苜蓿還有好好活下去、為她提供快樂的價值。就如那名天使所說,“克勞蒂亞喜歡你,你不應當太快就死去”。
苜蓿一邊吃著一種加奶和堅果的粥,一邊等著克勞蒂亞。
克勞蒂亞很快就進來了。
她的頭發微微濡濕,穿著一條潮濕的寬松裙子,散發出游泳池的消毒水味兒和一股淡淡的香水氣味,依然那么嬌小、漂亮。
三天不見,她看上去沒受到任何事的一丁點兒影響。想來她大概是幾千年如一。對于她而言,或許之前發生的事情和一日三餐所給予的波瀾相差無幾。
“你不懂,我們可是在拯救世界呢!”自顧自這樣說著,她在他床邊的沙發上坐下,“這樣一來,它或許又有幾萬年的長覺要睡。”
克勞蒂亞用她漂亮的眼睛,以一種無辜的眼神望向他。
苜蓿沉默地舉著勺子。
“先不提這個,”克勞蒂亞擺擺手,“還要吃點別的東西嗎,一碗粥大概不夠吧?我上來之前給你點了套餐,待會兒就送上來。”
苜蓿點點頭。
“小狼崽給你打了好多電話,發了一堆郵件。我幫你回復過了。不過待會兒你還是應該給他報個平安。”
“我難道算是平安么?”
“難道不算?你還活著,對吧。”
“是的,還活著。”苜蓿服軟了,轉而問道,“依文先生呢?”
“他在公園里呢,剛才有對漂亮的小情侶纏著我們,問我們喜不喜歡‘四人游’。后來我去游泳,他坐在岸邊看書,又被幾個女孩兒纏上了。我早就建議他,讓他學習一下怎樣應付那些有趣的青春鳥,總冷著臉可沒意思了。”
“所以您把他獨自丟在那兒?”
“我也該訓練自己不要那么善妒。”
“我以為您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善妒……”
“我愿意在乎就在乎。”
于是她笑了笑,語調輕松一些:“小巫師,萬幸你的魔力消耗太厲害。你們家族的那個‘三條魔咒’詛咒發動效果也不太夸張。頂多像是,會把床給突然懸浮起來之類的——我不得不每天晚上守在你的床邊上,替你處理那些咒語的影響。你感不感動?”
苜蓿·李,受到血統詛咒的緣故,每日午夜十二點前必須使用三次魔咒,是一個又高又瘦的中年男性“辛德瑞拉”。
要說感不感動,答案當然是“不”。
“克勞蒂亞大人,您打算做什么,原本應該告訴我的。”他有氣無力地說,“我到現在還覺得自己受到欺騙。”
克勞蒂亞微微皺眉,歪了歪那顆榛仁似的小巧的腦袋,質疑他的說法:“你的確是被騙了,沒錯。”
他無比艱難地調動昏沉的腦子,逼迫在夢里暢游三天的理智回歸大腦。
“……好吧。您說得對。”
“但你不需要覺得不甘心的嘛,畢竟被惡魔欺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克勞蒂亞安慰他道,“若是一早看破了我,反而說明你是個心術不正的壞家伙。”
苜蓿嘆了口氣,他從床對面那張嵌進墻壁的顯示屏上看到自己的樣子,頭發凌亂地支棱著,眼窩比平時更凹更青,看起來也并不多么正派。
“那么,至少現在可以告訴我了?”他好脾氣地說,“您到底是如何打算的。被蒙在鼓里的感覺委實令人難受。”
“是是,當然。”克勞蒂亞點點頭,“現在告訴你也無妨。”
苜蓿有氣無力地望著她,而她高高興興地說:“但是直接告訴你多沒意思!你先來講一講,在這出劇目——完美的后現代新紀元行為藝術劇目——中,你猜到了哪些內容。”
苜蓿嘆了一口氣,為自己居然料到她會來這么一手而感到些許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