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代的昏晝曖昧,日子與日子之間模糊成一片,是個適合囫圇度日的好時代。
我抓住一只小精靈把玩,被她咬了手指,她罵我是個壞到極點的家伙,詛咒我只要活在世上一天,就不能得到滿足。我不得不告訴她,以她的能耐還詛咒不了我,她一臉哭喪樣,好像害怕我活吞了她。
不過為此我就將她放走了,免得我真會想吃了她。**靈對肚子可不大好。
從“那天”過去不多久,我意識到他又到大地上來了。
他沒能擺脫掉那段鎖鏈,因而我能夠模糊感知到他的下落。我一面驚訝于他居然沒有想到辦法摧毀束縛之鎖,一面往他所在的地方趕去。
我在一座牧場的上空看到他。他的級別應當不算很高,所以總到人類并不很多的地方排災除難。
這就給像我這樣的惡魔以可乘之機。
惡魔一向來喜愛挑撥邊緣者與集體之間的關系,引誘可憐人步入歧途——我自然也擅長這一點,并且喜歡去做。
更別提,光是能夠看到他,已經使我心情愉快。
我變成一匹灰狼,在攢動著的白色羊群邊游走,咬傷牧人的犬。
天使注視著我,在白色羊群之上俯視我。
我沒有咬傷羊群,但又徘徊不去。綿羊驚慌竄逃。
終于他似乎忍無可忍。
他抓住我的后頸,將我提起來(當然不是用手,而是用槍尖挑)。
我立馬變會自己原本的樣子,借機攀住他的肩膀。
結果可想而知,我被長槍直直釘到草地里去,把可憐的蚯蚓和小草給壓死了。
在他慢慢降落下來的時候,我看到他腳踝上拴著的那截鐵鏈。
我們聊了一會兒天。
我問他有無試著想辦法拆除腳上的鎖鏈。他說沒有。
“難道你們天使都不關心彼此的嗎?”我問。
“難道你會把自己所受的侮辱大肆宣揚?”
“……對惡魔來說可沒什么侮辱可言。就算有,大概也是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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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我總會出現在他邊上,只要他到地面的凡俗世界中來,我就去找他。
有一回,我找到他時,他停在邊陲村莊中的鐘樓上,如同孤寂的月亮。
村莊中的人類堆起谷物、燒烤肉類、分發水果,他們演奏樂器、點燃燈火,正迎來秋季豐收的節日。他們歌唱、跳舞,徹夜歡鬧,取出麥酒和蜜糖。青年男女相擁著行走在街道上,戀人們互換信物、約定婚期。
我變成一個俊美的青年,走到人群中間去,我抱住一個柔軟的姑娘,帶著她伴隨音律跳舞。我不是她的戀人,但她已經愛上我所變化出的模樣。對于夜晚來說,這樣也就夠了。
我喜歡人類的狂歡節日。
我能夠與人類的情感相同,我喜歡沉浸在他們的狂亂、癡迷、瘋臆。在清晨到來之前,一切都是黑暗,是花火。
我與那個柔軟的姑娘相擁、接吻,她的戀人沖過來將我們分開,要揍我幾拳,但我笑著變成蝙蝠飛走了,讓他的拳頭落在一團黑暗里。
我在村落邊的森林中找到他。他停在一棵古老的橡樹上,坐在那兒像掛在枝丫間的、銀色的一顆星星。
我攀住那根樹枝,倒吊在枝底。
他現在已經不再驅趕我了,這當然是因為他多次嘗試無果,于是不得不試著習慣。
一對青年男女提著燈走到了森林里,天使就是在望著他們。
他們湊在一塊兒說話,不時發出笑聲。他們在秋季的森林中追逐彼此,腳底踩著柔軟的落葉。他們的情緒比秋風中的氣味更為豐富、柔軟、強烈。
女孩兒的裙子像一朵發軟的花癱在草地上。
兩具年輕的身體擁抱在一起,倒在長草從和灌木間。他們親昵地緊貼著彼此,大地聽到他們的心跳和呼吸。
“你知道他們在做什么嗎?”我問他。
“為了繁育后代。”天使回答。
“不,怎么會?”我說,“那是為了快樂。”
“快樂?”
“你是不知道為何快樂,還是不知道什么是快樂?”我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扮鬼臉。
天使都是上神切翁創造的,他們全部擁有與男性人類相似的外表。我認為這是切翁神偷懶,或是創造力不足的緣故。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神的信徒們是生活在父權結構社會中的人類群體,為了方便,自然一律將使徒制作成男性形象。
我以倒掛的姿勢,收攏翅膀慢慢往上爬到枝干正面,與他隔著不過三兩步。
“想試試么?”我朝他走近一步,他警惕地轉向我,揮動了一下散發出金輝的翅羽,我接著說,“你已經嘗試過,知道與我接觸并不會產生什么痛苦的后果。”
我靠到他的身邊,伸手捉住他的手臂,輕輕握住,然后湊過去,貼上他那大理石般冰冷的嘴唇。
我對于情感經驗差不多全部來自人類。我與或長或幼、或男或女的許多人類嬉戲,從他們那兒品嘗歡欣。他們的所有快樂被我吸收、記憶,成為惡魔的精神娛樂。
我將一個女孩的情感傳遞給那只天使。
那是她第一次被親吻。我還記得那次我扮演一個風流的騎士,炫耀自己的忠誠和富有,騙走了她的愛慕與天真。她的結局是在新婚之夜被活活打死,因為她不是處女。
多么可悲可笑的人間——人類竟連自己身體的掌控權都不擁有。
那夜我站在新婚夫妻的窗外,看著她的鮮血染紅白床單。
越是慘烈的結局,便有越是慘烈的源頭。
我將她誕下的歡愉視為珍寶,并在此刻與那年輕的天使分享。
出乎我的意料,他是那樣的無知且纖細,如同尚未被使用過的白色吸墨紙。他的身體反應與人類相似,最后他掙扎起來。
他朝后退,脊背抵到古木的軀干上,我自然追隨他挪動。當劇烈的疼痛開始經由他的皮膚刺向我時,我松開他。他的翅膀在發抖,堅硬如同鐵片的翎羽因此削下了樹皮,讓橡木樹汁青澀的氣味散發開來。
他驚恐萬狀,宛如飲下了不潔的污水。在我想要開口,就此調侃幾句之時,他旋即振翅飛走了。
這不是一個很壞的結果,甚至應當說是挺好。
我知曉了他們也是能被打動的。
而既然能被打動,便也就會被惡魔打動。
事實也的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