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和央在昏沉中回憶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頭腦正本能地試圖解決問題。
他還不明白自己為何陷入這種古怪的境地之中。
他什么也看不見,感到周身是一片混沌。
蘇和央還記得下班的時候,自己照例是最后幾個離開的人之一。
他來到廠房的背面,用車鑰匙打開車門——
隨即他便昏了過去。
他記得自己看到過一個人影。他絕不是突發病癥而暈厥。
可能的蛛絲馬跡……
蘇和央從來以掌控著自己的人生為榮。但說到不同尋常的事,當然也會有一些。
忙碌于工作以及“捕獲靈感”之余,人生中同樣充滿雞毛蒜皮的無聊之事,又偏偏是不得不去解決的事情。
第一件,他決定和現在的妻子離婚。按照婚前簽訂的合約書,她大概能拿到一套房產。無論怎么想,她都該知足了。那個蠢笨且年老色衰的女人,還以為自己值得什么呢?
他打電話催促過她幾次,但她居然敢不接他的電話了。
他的女兒蘇彤最近也很難地與他通訊——十幾年來頭一回——和他說繼母離開家很久沒有回來了,讓他回家一趟看看是怎么回事。他告訴她自己過兩天抽時間回去。
提起女兒,就不免再想起兒子蘇青。
他的兒女都全然不像他。
但是他的女兒尚且懂得乖巧和安靜的美德,兒子卻從小就憤世嫉俗。
這個世界當然不值得愛,社會里充斥著愚人和瘋子,一群白癡制定好了鐵律,逼著人們在迷宮里往返徘徊。
可若是連那樣簡單滑稽的規則都不能遵循,扮演不好自己的角色,那只能說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在蘇和央眼里,蘇青就是如此。
他的兒子,是個連自己的人生都不知道怎么好好鋪墊的蠢貨。
蘇和央十六歲的時候,在學校里樣樣都爭第一。讀最好的學校,學最多的東西,就算天賦才華不允許他樣樣得第一,也從來不服輸。
可是他的兒子就不一樣了。
蘇和央聽說他在學校里整日無所事事時,也曾經問過蘇青,如果不喜歡學習,想學些什么。蘇青說他沒有想做的事。
后來他托關系,讓蘇青得以進入sk市最好的住宿制高中,蘇青卻接連打架、逃課,劣跡斑斑也不知悔改。再后來,蘇青甚至敢當面頂撞他。
年輕的少年,總以為自己長了點個子就無所不能。
別人勸解蘇和央,說青春期的男孩就是這樣,逆反、不懂事。
他冷笑著想,蘇青以為自己有多大的本事——他居然沖著自己的父親叫囂,說要離開他一個人生活。實際上他的吃穿用度,什么地方不是用他的錢?再說要是沒有蘇和央,又何來蘇青?他的一切都是他給的,他理當順從他。
孩子都是不知感恩的畜牲。
蘇和央還記得自己的前妻……
是的,前妻。
他的前妻是一個天真而不知變通的人。
他在年輕的時候結識她,認為她這樣的女人做妻子是很合適的。
他的家人對她滿意。他也對她滿意——至少那個時候。
他覺得一個符合“妻子”身份的人,或許可以讓他至少有一個表面上看起來趨近于“完美”的家。蘇和央年輕的時候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他的藝術追求完美的外在形式和音韻結構,他的人生也該如此。
他為自己劃分兩個世界。
一個是外在的。
外在世界的完美在于符合主流社會的評價標準,而內在世界則在于“饜足感”。
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受盡寵愛長大的,他聰明、英俊、乖巧,少年時期的人生鮮少遇到挫折。這讓他根本沒有學會如何當一個正常人。
他以為人一定要“饜足”才是真正活得快樂。他不知道人類之所以是人類,在于人類從心里認同社會構建的基礎倫理,會共情、會愛、會痛苦,這才是人類。人類只要“滿足”就能獲得幸福。
而貪得無厭的,不是人類,是“怪物”。
蘇和央是一個披著成功人士外皮的怪物。
最開始的時候,當他還沒有獲得足夠的認可與成功的時候,他尚且懂得遵循規則。邁入三十歲那年,他嘗試融入家庭生活,嘗試假裝自己愛著妻子。
但是當他的妻子懷孕時,他卻突然發覺自己并不能忍受這一些。
他望著妻子日漸隆起的腹部,覺得那是畸形、是病毒。
他想到里面存在著兩個生命——醫生高興地告訴他們,他的妻子懷上了雙胞胎——他便感到惡心。
他說不明白這種惡心來自何處。
或許是他根本不期望有孩子,一個存在著妻子的家庭對于他而言已經足夠沉重。也或許,他認為他的妻子只需要依附于他,他的妻子不應當有作用、有人格、有獨立的可能,然而孩子將會賦予他的妻子以意志。
這是令他難以忍受的。
他認為屬于他的東西都應該徹底屬于他。
而孩子,這種貪得無厭的寄生蟲,一方面會蠶食他的生命、將拖拽著他走向衰老,另一方面,也會奪走他所擁有的東西的主權。
他潛意識里知道孩子對他會產生的生理影響:人類的本能要求他愛自己的孩子。
而他的愛是很少很少的。單單是給他自己一個人都已經不充足。
就算他可以做到與孩子徹底剝離,他的妻子也會時時刻刻提醒他,他已經不是一個完整、自由的人。
蘇和央是“吸血鬼”,要從別人身上奪取養分才能感到安適。
他是“寄居蟹”,靈魂無比貪婪,需要占據別人的居所而活。
于是,為了他所需要的自由,他必須做些什么。
一開始他試圖忍耐,于是毆打了他的妻子。
他發現自己的妻子果真是“完美”的妻子。
妻子忍受了他的暴力。
但她越是忍受,似乎越是證明,她已經不再屬于他,而是歸屬于了那兩個吵鬧的寄生蟲。她是因為愛他們,所以才連帶著愛他。
每每想到這里,他就感到惡心。
他控制自己的妻子,要求她在特定的時間做特定的事情,不允許“逾矩”,要求她不允許反抗自己,要求她永遠待在狹小的“家”中。在看到她臣服于自己時,蘇和央短暫地感到快意,隨之又越發感到壓抑和厭惡。如此惡性循環,周而復始。
終于,有一天妻子似乎也忍受不了了。
她走進他的書房里胡亂觸碰他的物件,當他發火時,居然還想逃跑和反抗。
他不能忍受這個。
他在盛怒中殺死她。
他于內里世界得到饜足的快樂,與外部世界,將此偽裝成為一場完美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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