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的偏殿里,承德皇帝坐在軟榻上,看了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少年人,輕輕咳嗽了一聲:“你就是李信?”
李信身著一身羽林衛的黑甲,單膝跪在地上,恭聲道:“卑職李信,叩見陛下。”
承德皇帝臉色沉了下來,故意壓低了聲音:“前些日子,京城里那首賣炭翁,是你寫的罷?”
李信不敢抬頭,澀聲道:“是卑職所寫,卑職當時被人欺辱,申訴無門,只能出此下策,請陛下恕罪。”
“申訴無門,就可以抹黑朕的名聲么?”
承德皇帝語氣無悲無喜,李信聽不出來這位皇帝陛下到底是個什么意思,于是只能低頭苦笑道:“陛下,當時京兆府的人來燒卑職房子的時候,的確是說要替陛下北山圍獵清路,如果不是京兆府的人說,卑職縱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提及陛下……”
承德皇帝從軟榻上站了起來,走到李信身邊,繞著這個少年人轉了一圈,然后淡然道:“你站起來,抬起頭。”
仰頭面君,有刺王殺駕之嫌,所以任何臣子面圣,都是低著頭的,不過現在是這位天子自己要求,李信也沒有辦法,只能站起身子,緩緩抬頭。
面前的天子,并不像李信心目中那種一身明黃,而是穿著一身淡藍色的衣裳,看起來五十歲左右,頭發已經走了一些白色,不過兩撇胡子還是五黑的,看起來很是精神。
李信看向承德天子的時候,承德天子也在看著李信,上下打量了一遍之后,承德天子拍了拍手,呵呵一笑:“你與李慎年輕的時候,生的有七八成相像,就是個子比他少年的時候要矮了一些。”
承德天子小時候與平南侯李慎一起長大,一直到十八年前即皇帝位之前,兩個人的關系都是非同尋常,只不過兩人后來一個做了皇帝,一個遠赴南疆,做了平南侯,算起來君臣兩個已經有三四年時間沒有見面了。
李信深呼吸了一口氣。
按理說,自己面對的這個人,是大晉的天子,“老天爺”沒有顯靈之前,他就是大晉的天,這位天子說什么,自己就應該應什么,可是李信繼承了那個“倒霉孩子”的記憶,骨子里對那個渣爹就極為反感,聞言當即抱拳,低頭道:“陛下,人有相似,并不奇怪。”
承德皇帝愣了愣,然后重新坐回了自己的軟榻上,淡然道:“看來你對李慎怨氣不淺。”
如果是李鄴或者七皇子問出這句話,李信多半就閉口不言了,但是現在他面對的是當朝的皇帝,皇帝問話,不能夠不答。
李信低頭道:“回陛下,卑職剛進京城一個多月,不認得誰是李慎。”
聽到這句有些“沒大沒小”的話,承德皇帝心中有些生氣,正想開口呵斥,不過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口,只是搖了搖頭:“罷了,你們李家的家事,朕懶得摻和,李慎他今年應該會回京城一趟,到時候你們兩個人見上一見,自己解決吧。”
李信心里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這個皇帝,還算講道理,如果他不講道理,強行讓自己去平南侯府認親,那以李信現在的能力,是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的。
李信跪在地上,低頭道:“卑職,多謝陛下體諒。”
承德皇帝瞇了瞇眼睛,淡然道:“你寫詩譏諷朕,朕不與你計較了,你的身世,朕也懶得理會,現在朕問你,你是如何與朕的九公主認識的?”
李信額頭冒汗。
他認識那位小九姑娘,全然是因為七皇子姬溫,但是這位天子明顯不知道七皇子與自己有交情,自己總不能直接把七皇子說出來……
如果把那位魏王殿下供出來,就有可能引出“大字報”的幕后推手,到時候恐怕會生出更大的麻煩。
李信低著頭,沉聲道:“回陛下,卑職不認得九公主殿下……”
承德皇帝沉默了下來。
皇女出宮,應該是隱瞞了身份的,那現在自己應該如何跟這個愣頭青解釋,誰是九公主呢?
難道用手跟他比劃一下,自己的女兒長什么樣子?
這種有失體統的事情,身為天子自然是做不出來的,承德皇帝咳嗽了一聲,沉聲道:“就是一個很愛吃的小姑娘,天目監的人說了,九公主多次去你的院子,你不可能不認得她。”
李信恍然大悟:“原來是小九姑娘。”
少年人低著頭,眼珠子轉動,恭聲道:“陛下,卑職在家中的時候,喜歡弄一些新奇的吃食,后來不知怎么就傳了出去,小九姑娘就到了卑職家里,吃了卑職好幾頓。”
說到這里,李信低頭苦笑道:“陛下,卑職一介草民,之前雖然不知道九公主身份,但是也能瞧得出來小九姑娘非富即貴,卑職從沒有對小九姑娘有什么非分之想,請陛下明察……”
承德皇帝接受了這個解釋,畢竟自己的那個九丫頭的確喜歡吃,他端起桌子上的茶水泯了一口,淡然道:“這件事暫且放在這里,朕且問你,你為何要加入羽林衛?”
這個問題,李信回答的毫不猶豫。
“回陛下,卑職入京,就是想為大晉出一點綿薄之力,當日羽林衛的章騅校尉,邀請卑職加入羽林衛,卑職想也未想,便點頭答應了。”
話問到這里,承德天子想知道的事情基本知道的差不多了,此時兩個人的談話也進行了快一柱香時間,尚書臺送過來的奏章還有許多沒有批閱,承德天子當即揮了揮手:“好了,還算你會說話,今日就到這里罷。”
說罷,這位天子轉頭看了一眼陳矩,漫不經心的說道:“這小子在羽林衛里頭,是個什么職位?”
陳矩低聲道:“是個隊副,他初入羽林衛不過大半個月,這個職位不低了。”
“低了。”
承德天子淡然道:“回頭你給葉璘打個招呼,讓他給這小子弄個校尉當當。”
如果是別的衙門官員,升遷多少要經過吏部或者兵部的勘核,不能一點規矩也不講,但是羽林衛和內衛都是直屬天子的親軍,在這種親軍里,皇帝說的話就可以直接當做調令。
陳矩點了點頭:“老奴知道了。”
承德皇帝又看了李信一眼,語重心長的說道:“朕知道,你這么多年流落在外,可能吃了不少苦楚,有些怨氣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但是畢竟血濃于水,等你父回京之后,你要跟他好好談。”
李信心中有些憤怒,但是面色不變,低頭恭聲道:“卑職遵命。”
承德皇帝猶豫了一番,又繼續說道:“李家這一代子嗣稀薄,你若是重回李家門庭,朕把小九嫁給你,也不是不可能,其中利害,你自己想想清楚。”
李信跪在地上,低頭道:“卑職知道了。”
承德皇帝揮了揮手。
“罷了,你下去吧。”
“是。”
李信彎身退了下去。
進了一趟皇宮,順帶升了官,按理說應該是一樁喜事,可是李信心中并沒有多少喜意,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升官,是因為這位承德天子,在替那位未在京城的平南侯補償自己。
這份補償,李信是不愿意要的,可是他又不能當面忤逆天子。
不過不管別人說什么,是什么人說的,李信心里的底線是不會變的,因為從前的那個李家的李信已經凍死了,無論如何,他這輩子都不會進平南侯府給人當兒子。
更何況,現在平南侯府還跟他結下了仇。
李信退出了長樂宮,面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