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發撫恤金,是應該由戶部來做,李信他們最多輔助,但是因為承德天子的重視,戶部干脆賣了李信一個好,把這筆錢一口氣都給了李信。
如果是一般的將官,從里面刮一層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但是李信吃不來這種人血饅頭,而且他也不缺錢,這筆撫恤金就一分不少的發了下去。
朝廷的撫恤標準,是戰死的將士每人十貫錢,羽林衛的撫恤要稍高一些,大概十二貫左右,李信自己又掏了點錢,給補足了二十貫,挨家挨戶的發了下去。
二十貫錢,省著點用,可以讓一戶普通人家開銷好幾年時間了。
后世人人都說人命無價,但是那是后世,在這個時代,人命是有價格的,在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看來,二十貫錢已經足夠讓人去死了。
就拿去年大雪里的李信來說,那時候李信的性命,別說二十貫錢,就是兩貫錢也是不值的。
因為這個時代很少獨生子女,一個家里大多有好幾個兄弟姐妹,這筆撫恤金足以讓他們過日子,拿到撫恤的人家,都還是對李信感恩戴德的。
畢竟很少有這么實誠的官人,能夠把撫恤十成十的發下來。
因為這三十多個人,要挨家挨戶的去送錢,因此還是頗為耗費時間的,為了方便一些,李信把一百多個人分成了兩個隊,另一隊讓沐英帶著,分頭去分發撫恤。
畢竟沐英怎么說也是將門出身,不至于貪這幾貫錢。
盡管如此,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李信才發到最后一戶人家,這里不在城里,而在京城南郊的一處村子里,接近傍晚的時候,李信才趕到這個名叫陳家村的村子。
李信手下的這些少年人,父輩大多也是羽林衛,羽林衛的俸祿不低,他們一般是住在城里,三十九個人中,只有八個是住在城郊的。
其中之一,就是住在這周家村,名字叫陳初一。
陳初一今年才十六歲,比李信還要小上一歲,父親死在了北邊,他在去年被恩蔭進了羽林衛,是最早跟在李信身邊的一批人,李信曾經問過他這個名字的來歷,很是怕生的陳初一告訴李信,因為他初一生人,所以取名叫做初一。
現在,他也死在了北邊。
李信手里捧著陳初一的羽林衛刀甲,想起了那個一說話就會臉紅的少年人,輕輕的嘆了口氣。
這兩天,他送了二十多戶人家,這個陳初一,是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
趁著天亮,李信走進了陳家村。
一個身上背著枯木,穿著汗襟的少年人,隔著一條路看到了他們,探頭探腦的張望。
羽林衛是天子親軍,京城里的達官貴人都避之不及,當即就有一個隊正開口呼喝道:“少年人,沒有什么好看的,讓開!”
少年人看起來十四五歲的樣子,背著一筐樹枝,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準備跑開。
李信皺了皺眉頭,他上輩子還有這輩子都是農戶出身,自然看不慣有人這么對待一個少年人,當即開口斥道:“干什么,看一看也不成了么?”
那個開口的隊正當即低頭不語。
李信伸手喚住了那個少年人,開口問道。
“小兄弟,你方才在看什么?”
“在看你們的衣服阿。”
這個臟兮兮的少年人有些靦腆,低頭道:“我阿兄也有你們這樣黑色的衣服,不過他跟你們不太一樣,他衣服上沒有白色。”
李信等人的衣服,都是清一色羽林衛禮服,純黑色的衣裳胸口繡著斑斕白虎,只不過因為是來撫恤的,他們一行人身上都掛著白布,以示哀思。
李信心里有些酸楚。
不出意外,這就是陳初一的弟弟了。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陳十六。”
少年人擦了擦汗水,小心翼翼的抬頭看了一眼李信,開口問道:“你們是來尋我阿兄的么,他在城里做事,沒有回來呢。”
“我們都是你阿兄的同……朋友。”
李信本來想說同袍的,但是怕這個少年人聽不懂,于是就改口說了一句朋友。
陳十六臉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是阿兄的朋友啊,那快去我們家做一做,我讓阿娘給你們弄些吃食。”
羽林衛普通羽林郎的月俸是兩石白米,十尺白絹,一石米大概是一百斤多一點,這個俸祿養活一個三口之家綽綽有余,再加上陳十六每天砍柴也能換點銅板,家中有些余糧也是正常的。
李信勉強笑了笑:“小兄弟,你家里有幾個人?”
“還有我阿娘跟阿妹。”
“妹妹多大了?”
“十一歲。”
陳十六十分魯直,沒有什么心眼,李信說是他兄長的朋友之后,問他什么他便回答什么。
在這個少年人的指引下,李信等人很快到了他的家里,這是一個土院子,院墻不怎么高大,墻上還掛著一些鄉下的干貨,一個中年婦人正帶著小女兒在院子里曬糧食,下午的陽光灑在糧食上,金燦燦的很是好看。
李信在院子門口駐足不前。
他有些不忍心打破這靜謐的美好了。
陳十六進了家里,把肩膀上的柴火放了下來,對著自己的母親笑道:“阿娘,兄長的朋友來了,看衣裳該是跟兄長一起共事的羽林衛,現在在外面等著呢,您快去倒些茶水,給他們歇歇腳。”
中年婦人瞪了自己小兒子一眼:“怎么這么沒有規矩,大郎的朋友來了,直接請進來就是了,干什么讓人家在外面等著?”
她慌忙放下手里的物事,用手自己衣服上擦了擦,小步快跑到院子門口。
然后她就看到了李信等人身上的白布,還有后面隱隱約約的白幡。
這個看起來四十歲左右的婦人,如同被雷殛了一樣,愣在了原地。
淚水從她的眼里滑落了下來。
這個場面,她曾經見過,幾年前丈夫訃告發回鄉里,朝廷來發撫恤的時候,也是這么個場景。
可是……初一他才十六歲啊,連親事都還沒有定下來——
她眼前一黑,就要倒在地上。
李信心里也頗為酸楚,上前一把拉住這個婦人,澀聲開口:“陳大娘,節哀——”
這是人間最不好看的場景了。
陳大娘緊咬牙關,勉強睜開眼睛,看向面前這個少年人,顫聲開口道:“這位…官爺,我兒子他不是羽林衛么……羽林衛不是不打仗的么…?”
陳大娘的丈夫,是北邊的邊軍,死在了北邊,后來羽林衛征人,陳大娘本來不同意,但是兒子跟她說羽林衛只吃響不打仗,陳大娘便放他去了。
誰知道……
李信張口想說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最終輕輕嘆了口氣:“陳大娘,這件事是羽林衛的不是,初一生前的刀甲,我都帶過來了,朝廷給初一的二十貫撫恤,也都在這里。”
說到這里,李信幽幽的嘆了口氣:“如果您還想要這個羽林衛的位置,十六可以隨時來羽林衛報道,我可以親自帶他。”
陳大娘癱坐在地上,淚流滿面。
丈夫死了之后,她一個人苦苦支撐這個家,好容易撐到大兒子也能掙錢養家,誰知道這才短短一年時間,就出了這種事。
不得不說,這個世界上就是有許多人天生苦命,這位陳大娘是,李信的母親也是。
陳十六和他的妹妹都跑了出來,圍在自己母親身邊。
“阿娘,你怎么了?”
李信向后退了幾步,單膝跪了下來。
“初一雖然沒了,但是羽林衛還在,陳家以后有什么難處,只要李信還在京城一日,便責無旁貸!”
李信跪了下來,他身后的幾十個人自然也跟著跪了下來。
五六十個黑衣黑甲的羽林衛,對著一個農婦恭恭敬敬的下跪行禮。
戰爭,對于葉鳴種玄通那種級別的大將來說,只是一串串冰冷的數字,但是對于李信來說,就是身邊沒了許多兄弟,許多他能夠叫的上名字的兄弟。
那些高官們看不見這些數字,但是李信不能看不見。
就算如王鐘所說,這是緣分盡了。
但是總要無愧于心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