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李信的話之后,府君大人臉色微變。
如今的李信,已經不再是那個兩年前任他拿捏的窮小子的,現在的靖安侯爺,可以說是太康朝第一紅人,見天子的次數甚至比尚書臺的宰輔們見天子的次數都多,他說出來的話很有可信度。
李鄴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壓低了聲音。
“靖安侯這話是什么意思?”
李信淡然一笑:“府君大人與趙郡李氏可還有聯系?”
“還有。”
李鄴面色微沉,低頭道:“先父就是出身趙郡李氏,后來雖然自立門戶,但是老夫這些年還是時常會回家祭祖。”
“世族門閥的時代要過去了。”
李信聲音平靜。
武皇帝之前,天下五國并立,那個時候天底下最尊貴的未必就是五國的皇族,而是這些出身世家的世家子。
這些世家的壽命可以達到千年以上,國亡而家不亡,每一個世家都掌握了大量的人才儲備,他們壟斷知識,掌握學術話語權,這種情況在北周獨大的時期,一度達到鼎盛。
當時夸張到什么地步呢?
滎陽鄭氏的家主鄭規說過,他父親當初到京城來,那時候的大晉還是偏安江南的南晉,姬家的皇帝是要親自去迎接這些世家家主,并且奉為座上賓的。
這種情況,在武皇帝那里被打破了。
當時,天下最強大的國家是北周,因此世族多半是在北周做官,只有很少一部分家族,派了一點分支到其他四個國家為官,目的也是不把雞蛋擺在一個籃子里。
當時趙郡李氏的兄弟二人,李知節,李知禮兩個人,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從趙郡李氏分了出來,到了金陵定居。
后來大戰將起,武皇帝甚至沒有敢用李知節這個世家出身的人去攻打北周,而是力排眾議,用了葉晟這個“泥腿子。”
然后,葉老頭就用一桿大槍,打碎了看似龐大威武的北周。
這是世族衰落的序幕。
在那之后,這些世族的力量雖然大為削弱,但是并沒有受到致命打擊,畢竟大晉一統天下之后,還是對這些世族采取了懷柔政策的。
真正致命的是,科考。
科考這個東西,其實是一個新生事物,本來只有南晉這個文風盛行的地方才會用科考,北周南蜀之類的,多半都從世族里選官,基本不用考試。
但是大晉一統天下之后,科考就被推行到天下,強制執行了。
當然,在科考上面,知識壟斷的世家子弟還是占了很大便宜的,以至于如今大晉的很多科考出身的地方官,都是有世族背景的。
殺死世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武皇帝時期的神功七年,一個書鋪的匠人,弄出了弄出了成熟的雕版印刷。
這就導致了世家不再壟斷知識,從武皇帝再到承德朝,兩代皇帝都大力推動科舉,到現在三十多年的時間過去,世家的影響力正在一步一步削弱。
一個很好的例子,可以說明這件事情。
如今尚書臺的五個宰輔,只有中書令公羊舒一個人是出身世族,而且還不是什么大世族,其他四個人,都是出身普通地主階層,從科考入仕。
而那些舊世族,只能控制一些地方,無法主導朝政了。
就拿面前的這個李鄴來說,他父親李知禮,是在武皇帝垂拱年間,也就是大晉還沒有一統天下的時候,就在金陵為官,到了李鄴這一代,已經是根正苗紅的晉人,即便如此,這位府君大人在尚書臺門口徘徊了近十年,仍舊不得其門而入,被按死在了京兆尹的位置上。
大晉的幾代天子,都在給世族挖坑填土。
正因為這樣,這些世族才肯賭上性命,要跟李慎鋌而走險,因為只有換一個新天,這些漸漸式微的世族,才有機會重新掌握話語權。
如李信所說,世族門閥的時代,已經進入了尾聲,甚至墓坑都已經挖好了,太康天子和李信這一代人,就是最后的填土人。
當然了,世族這個脖子以下全部入土的老人,并不甘心就這么消亡,它還想再蹦噠一下,于是他們跟平南軍,跟廢太子一拍即合。
李信面帶微笑的看向面前這個老者。
“府君大人在這里忙活完之后,回家就閉門謝客,低調一些,如府君所說,李慎已經死了,就算真有大變,也不太可能牽連到府君頭上。”
說到這里,李信頓了頓。
“如果真有禍事降到府君頭上,李信能幫則幫。”
說著,李信負手離開這個平南侯府唯一幸存的小院子。
李鄴看著這個少年人離去的背影,怔怔出神。
這個兩年前狼狽不堪的少年人,如今說的話,他居然已經有些不太聽得懂了。
李信并沒有離開平南侯府,而是轉身去了另外一個院子。
這個院子,已經被燒成了一片焦土,那些燒焦的木頭都已經不在了,被千牛衛搬了出去,只剩下一片光禿禿的平地,還有殘破的院墻。
但是這個院子里,有一個地窖。
這個地窖是一早就發現的,當初滎陽鄭氏一家二十七個人,就是在這里被發現,然后被千牛衛抓了上去,李信還曾經來這里看過。
他循著這個地道的入口,走進了這個地窖。
地窖里,已經空無一人,只有一張石桌子還在,空蕩蕩的一片,寂靜無聲。
李信拿著一個火把,在地窖的入口左右照了照,然后他回頭對著身后的親衛說道:“你們在這里守著,我下去看一看。”
“是。”
就這樣,李信舉著火把,跳了下去。
在地窖里左右看了看,又敲了敲四周之后,李信并沒有發現什么異樣,然后他就在那張石桌子旁邊坐了下來。
這位年輕的靖安侯爺,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這一個多月,我一直在想你會藏在哪里,但是思來想去,你應該是藏在這里才對。”
燈下黑。
李慎想在三禁衛的眼皮子底下躲好,藏在京城里的哪一個地方都不安全,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這個已經被搜查過,并且抓到人的地窖。
這里不太會有人來第二遍,所以最適合藏人了。
所以李信懷疑,這個地窖不止一層,還有另一層,而李慎這一個多月,一直就躲在這里。
不過他剛才四處敲了敲,沒有發現有什么暗門。
他坐了下來,聲音平靜。
“不知道你聽不聽得到,全當你聽得到。”
李信閉上了眼睛,聲音清朗:“今天,上面在給你辦喪禮,也就是說,從今天開始,你,還有你的夫人兩個人,就已經死了。”
“你放心,不管你在不在這里,我都不會找人過來挖這個地窖。”
李信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如果你真的在這里,那今天就是我饒了你一條命,就當把你給我的這條命還了,以后你我兩個人,有怨抱怨,有仇報仇。”
“能不能逃出京城,就看你的本事,我不攔著你。”
說完這些話,李信心里舒服了不少,他站了起來,左右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地窖,呵呵一笑:“李慎,你這個人啊…”
“活得真沒勁。”
說完這句話,李信順著原路爬了上去。
等他離開這個地窖有一柱香時間之后,地窖的某個地方,突然傳來了一聲不太和諧的聲響。
仿佛是一塊玉佩被砸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