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晟此時說的這些話,很顯然是在交代后事了,而且這些話都思維縝密,很顯然并不是他這一時半會之間想出來的,而是想了很久了。
事實上早在大半年時間,身子開始不舒服的時候,這位老公爺就開始考慮自己的后事了。
葉茂這么個比李信高出大半個頭的壯漢,跪在地上,哭的泣不成聲。
葉老頭仿佛是有點累了,他重新坐回了床上,半躺在被窩里,緩緩開口:“我死之后,不許讓老大回京奔喪,喪事一切從簡。”
說到這里,老頭子在自己的床頭摸索了一番,沒多久之后,摸索出了一個鐵盒子,他把鐵盒子放在自己面前,嘗試著打開,但是手上實在是沒有力氣,便放棄了。
“老四,打開它。”
相比于葉茂來說,已經四十多歲的葉璘情緒穩定很多,他點了點頭,上前把這個鐵盒子打開,打開之后,發現是一張地契。
葉老頭看著這張地契,臉上露出笑容。
“小的時候家里是給人家做佃戶的,連塊自家的地也沒有,父祖走的時候,就只能埋在山上,三十多年前,我托人在家里買了塊風水不錯的好地,將祖墳都遷了進去,我死了之后,你們便把我送回寧陵老家,埋在我父旁邊。”
葉璘再也忍不住,眼睛里涌出淚水。
葉老頭笑著說道:“不要哭,你雖然分家了,但是以后想要埋到寧陵老家,也埋進去就是了,這塊地我買的不小,夠埋咱們家十幾代人了。”
因為是農戶出身,葉老頭對于地頗有些執念。
葉璘擦了擦眼淚,把這份地契收了起來,聲音沙啞:“父親,兒子是寧陵侯,以后自然是要埋在寧陵侍奉父親的。”
“正因為你是寧陵侯,這地契便交給你收著了。”
說到這里,老頭子看向葉茂。
“我是寧陵人,從生到死都是寧陵人,但是葉茂卻是在京城長大的,我不強迫你們埋在寧陵。以后的陳國公府,要不要再京城扎根,也都隨你們。”
葉老頭自嘲一笑。
“其實埋在京城里也好,離得遠了,去上墳也不方便。”
葉茂低著頭,垂淚道:“阿爺是寧陵人,那葉家世世代代,都是寧陵人,都會埋在寧陵!”
葉晟深呼吸了一口氣。
“你們自己看著辦就是了。”
他咳嗽了一兩聲,最后抬眼看向李信。
“你們兩個都……出去,我有些話,要與長安單獨說一說……”
葉璘與葉茂對視了一眼,最終都從地上爬起來,緩緩退了出去。
李信這會兒眼睛也有些發紅,等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之后,他便坐到了葉老頭床邊,艱難開口:“葉師,您要不要歇一歇,說不定明天您的身子就好了,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老公爺深呼吸了一口氣,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今天不說,以后可能便沒有機會了。”
李信心里有些難受,他低著頭,鼻子有點發酸。
“您說吧,徒兒聽著呢。”
葉晟呼吸變得有些艱難了,他緩緩的說道。
“你們……永州,是不是真有那個規矩…?”
李信杜撰出來的那個規矩,是哄騙葉晟的,而葉晟說家里有個永州的家將,也是哄騙李信的。
老頭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還是有些擔心,李信的那個小兒子,會不會真的因此折壽。
靖安侯爺再也忍耐不住,淚水從眼睛里涌出來,他哽咽道:“葉師,那是弟子哄騙您的。”
“您……不用掛在心上。”
“這便好,這便好。”
葉老頭長出了一口氣:“我還擔心,會折損了娃娃的壽數。”
靖安侯爺低著頭,眼眶通紅。
“長安啊。”
葉老頭聲音變得低了下來。
“你是個……有大本事的人,以后要善用慎用。”
他說的“善用”,并不是擅長,而是“行善”。
李信點頭道:“葉師放心,弟子是有分寸的人,不會……胡作非為的。”
“為師這么說,非是要臨死之前,給你上一個枷鎖。”
葉老頭半躺在床上,嘆了口氣。
“你不管是心思城府,還是手段權術,都是人中佼佼者,但是你畢竟年紀還小,為師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動輒便要瞪眼殺人,是個脾氣很不好的惡人。”
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葉晟喘了好幾口氣之后,繼續說道:“你比我要強的多,我只是希望你,如果真的要做什么決定之前,多想一想。慎重一些為好。”
“真有什么事情你覺得該做,那便去做,死人約束活人,是天下最蠢的事情。”
如果是大家族出身的人,從小講究祖宗禮法,便絕對不會說出這句話,但是葉晟就是泥腿子出身的“創業一代”,又經歷了這么多事,才能說出這種豁達的話。
“葉師放心。”
靖安侯爺低著頭,咬牙道:“弟子做事之前,向來都會思慮清楚,不會做沖動的事情。”
葉晟靜靜的看著李信。
“你在西南……豢養了一支軍隊,是不是?”
西南漢州軍的事情,除了沐英與趙嘉等人知根知底以外,李信誰也沒有告訴,就連葉鳴葉茂這些人,李信也都沒有說,但是現在,被葉晟一句話道破,李信有些不知所措。
“葉師……如何知道的?”
老師已經是彌留之際,這個時候不管是什么事情,李信都不應該瞞著他。
況且看情況,葉晟已經知道這件事很久了,但是平時的時候,他一句話也沒有問,只是在這最后的時刻問了出來,已經對李信非常尊重了。
葉晟喘了好幾口氣。
“葉鳴與葉茂……把西南的事情都與我說了。”
“先前只是覺得這些南蜀遺民有些行為詭異,但是前些日子,你親自動手去柳樹坊殺了那個…南蜀的大殿下,為師便猜出了一些端倪,不過一直沒有與你說而已。”
“你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很多事情為師不想影響你。”
李信從床邊站了起來,對著老爺子一揖到地,低頭道:“多謝葉師。”
“為師不問你想做什么,只與你說一句話。”
葉晟咳嗽了好幾聲之后,聲音已經有些晦澀。
“能夠在朝堂上爬到高處的人,一般做事只問值不值,不問對不對,這句話你教過葉茂,也是你和我早都明白的道理。”
“但是為師希望你……”
“以后做事的時候,可以先想一想對不對,再去想值不值。”
老爺子艱難的睜開眼睛,看著李信。
“畢竟……你已經足夠高,不需要再往上攀爬了。”
李信心里大為觸動。
只問利害不問對錯,是名利場上所有人的通病,但是眼前這位老人家,在臨死之前,又給他上了一課。
他再一次深深鞠躬。
“弟子受教。”
葉晟這會兒,說話已經很是艱難了。
他招了招手,示意李信靠過來。
靖安侯爺附耳過去,才聽到了葉晟低微的聲音。
“為…為師自小從軍,殺…殺人無算,好事做過一些,壞事做的也不少。”
“但是我能從一個農家子,一路做到大將軍,做到大都督府的右都督……”
“到今天八十歲整,壽終正寢,這一輩子也算……不差了。”
說到這里,老爺子漸漸沒了力氣,聲音也越來越小。
“我……希望……”
“你李…長安將來……”
說到這里,老公爺最后的一絲力氣已經用完,但是他非常努力的,說出了他這輩子最后的四個字。
“能比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