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習習,碧空萬里,洋面上滿是風暴過后的水氣味道——這東西后世叫做負氧離子,是城市里的亞健康人群需要花錢才能吸到的離子
時間:1628年7月10日晨。坐標:廈門島西南角的中左所城外碼頭。
一身青色短袍,腰跨短刀,身型健碩,有著兩撇濃眉的杜德偉,此刻正把臂站在緩緩行駛的船頭,仍由海風吹拂著自己的發帶,面上卻毫無表情。
杜德偉今年27歲,是福建仙游人。杜家是小海商出身,其父早年間跑海時家業尚可,所以杜德偉少時便能入當地書院開辦的蒙學讀書。
然而在他15歲那年,其父死于海難,杜家于是家道中落,杜德偉也被迫走上了其父的老路:跑海。
在洋面上打拼10幾年后,杜德偉如今也辛苦拉扯起了一支有20艘船的小股人馬,自己當了掌柜。而今天他乘小船要去的地方,則是中左所外的中軍大帳。
自從鄭大掌柜連敗官軍和紅夷,攻陷銅山所和中左所以來,大批閩粵小股海盜紛紛來投,聲勢一時無兩。而杜德偉杜掌柜自然也不能免俗:聚散離合本就是海盜常態,勢大者舉旗,力小者景從,買賣做完各奔東西,再正常不過。
而在隨波逐流加入大伙后沒多久,杜德偉突然聽到了一股傳言:鄭大當家又要招安了。
講真,他本人對這個關于招安的老段子還是滿懷憧憬的:從10年前干海盜的第一天起,他就有一個招安夢。自小念過私塾,粗通文墨的杜德偉,始終忘不掉自家是正經人出身,要不是當年為了寡母和自家弟妹,殺人劫貨的買賣,他打心底里是不愿做的。
而令他驚喜的是,這一次的傳言居然是真有其事:不久前的一天,年輕的鄭大龍頭在中軍帳召集全部大小掌柜們,當眾宣布了一件大事——他要去福州和官府大老爺面議招安事。
不提事后各路掌柜們紛紛擾擾吵吵鬧鬧,就杜德偉本人來說,這的的確確是好消息一條。所以,兩天后的清晨,他還專程駕船去給大掌柜送了行。
不料大掌柜就此一去不復回。
從各家掌柜埋伏在福州的探子傳來消息的那一天起,中左所附近的海盜大營就開始變得混亂起來——探子們是陸續在6月下旬,鄭芝龍船隊從福州出發后的那幾天里乘船從福州碼頭回到中左所的。
福州距離廈門的直線距離只有200公里,換算下來也就100多海里,即便是再慢的船隊,3天功夫爬也爬回來了然而直到后出發的探子們陸續回來,所有人也沒見到鄭家船隊的蹤影。
到了7月5日之后,各種謠言便再也壓不住了——因為被掌柜們瘋狂撒出去再探的大批人馬,從福州城溜了一圈回來之后,還是不見鄭家船隊的蹤影
海盜們是沒什么信息管制概念的,所以當這一次的大批探子回來后,輿論市場頓時就開了鍋,各種各樣的真假消息開始大行其道。
有說是熊文燦當日借著送行的當口,封了福州內外城,暗中調齊撫標精銳,將鄭芝龍一伙圍殺在了福州城外,當時殺聲震天,城南碼頭上血流漂杵。
也有說大掌柜先是被熊文燦引進大帥府,然后熊某擲杯為號,大掌柜當下里就被兩廂沖出的伏兵捆縛,這之后熊文燦先是當眾宣讀數條鄭逆大罪,然后請出御賜的尚方寶劍,就地斬了大掌柜的頸上人頭。
一干講故事的人繪聲繪色,聽故事的人全神貫注,恍若親臨。
最接近真相的一條傳言是:鄭家船隊在外海遭遇了官軍大隊人馬的伏殺,全軍覆沒。
然而偏偏是這條傳言在海盜高層這里最沒有市場。要知道,現如今能在中軍帳里有一把交椅的掌柜,無不是手中有百條船以上的大幫首領,這些人消息靈通,精明強干,所以絕不會相信此等謠言。
掌握著第一手最真實信息的大幫掌柜們,現如今普遍傾向于最平淡的那條答案:鄭家船隊在外海遭遇狂風,全軍覆沒。
朱八八說過,刨除所有不可能的答案,剩下的那條就是真相,無論它多么匪夷所思。
掌柜們也是這么想的——盡管狂風將5條大福船800人馬全數吹沒這種事聽上去有點低概率,但是這個結局在他們看來,就是眼下唯一合理的答案。
因為他們知道熊文燦是無辜的:當日熊大撫臺出城依依送別芝龍的場面掌柜們很清楚。還是那句話,熊文燦在占盡優勢的福州城里沒有動手,那么在洋面上動手的可能性就是零官軍那點人船要是有這個本事,還用得著招撫鄭芝龍?
所以,在掌握第一手信息的掌柜們這里,邏輯是很清楚的:鄭家船隊就是遭了海難,除此之外再無解釋。
時間一天天過去,在鄭家船隊依舊消息全無的情況下,局面反而清晰起來:鄭芝龍已死,此事大部分人已經認定。到了這時候,還聚在中左所的大小掌柜們要是再不曉得為手下弟兄們找條出路,那就是弱智了。
于是乎原本象征著威儀的中軍帳,從7月初開始就成了菜市場,各路掌柜們每日里爭吵不休。而隨著時間推移,當鄭大龍頭生還的希望徹底被掐滅后,近幾日已經到了攤牌的時間——人們徹底失去了耐心。
“呼”想到這里,站在船頭往中軍帳方向駛去的杜德偉,禁不住還是長嘆了一口氣——鄭芝龍的死,使得杜德偉這個海盜小頭目借殼上市的美夢再一次破滅,著實令他扼腕。
在鄭芝龍接受招安之前,17世紀的廈門島,只是一所普通的島嶼,島上按慣例有一些漁民和衛所軍奴在生活,并不繁華。
歷史上鄭芝龍在當了海防游擊以后,通過占據中左所城,打擊月港的進出口貿易,強迫商船來此貿易,短時間內就將廈門島打造成了福建對外貿易的中心,那時候廈門島才開始繁華起來。
而現如今的廈門島,則比平日里還要荒涼許多:前段時間官匪之間的連番大戰,使得島上的殘存居民一逃而空。而坐落在廈門西南角的中左所衛城,此刻也早已荒廢,就那么半敞著門橫在那里。
這之前是有很多海盜在戰后就直接住在城里的。然而在鄭芝龍出發去福州之前,為了多少表示一點謙卑,于是他當時便下令將城中的海盜們都趕了出來,造成一個官府還未丟失城池的場景也算是給官老爺們留了點面子。
當然了,隨著鄭芝龍出事,他之前的禁令也就漸漸不管用了。然而這時候局勢又發生了變化:既然掌柜們每天都在中軍帳里橫眉冷對,手下自然就不能再跑去離碼頭幾里外的衛所城駐扎。現如今盤踞在中左所碼頭外的上萬海盜,統統都在自家船上過夜——這叫戰備值班。
杜德偉乘著的小船,這時正在緩緩往碼頭方向駛去。沿途掠過的,是大片的福船,廣船,鳥船,漁船等等各式雜船。這些船上很多都在做早飯,所以一路上炊煙裊裊。大批穿得破破爛爛的海盜們正在為了一碗食物在廝打喧鬧,一些早已吃飽的正坐在船頭,亮著坑臟的胸脯,嘶吼著不知哪里的土調。
沒過多久,杜德偉乘坐的小艇便來到了碼頭。敏捷地跳上碼頭后,杜德偉只帶了一個親信,便往離著碼頭不遠的中軍大帳走去。
此刻侯在中軍帳外的各路掌柜們的手下不少,杜德偉一路行來,滿臉堆笑,一邊和弟兄們打著招呼,一邊徑直來到門前插滿了各家旗幟的牛皮大帳門口,掀開皮簾走了進去。
像杜德偉這種只有20艘船的小掌柜,在中軍帳里是沒有座椅的。因為海盜不是軍隊,大部分匪伙能上陣的主力船只其實并不多,大都是些雜碎漁船之類的湊數貨色。
真正在中軍帳里有交椅的,都是隨時能拉出上百條大船的大掌柜們。
杜德偉進到帳內后,習慣性地眼前略微一黑,然后他草草抱拳對著周圍行了個羅圈揖后,賠笑著走向了一側的角落。而此刻已經坐在大帳正中兩排交椅上的那幾個人,沒人搭理他。
“如何?可有結果?”杜德偉站到他應該站的位置后,扭頭對著身邊一個身高體胖,滿臉胡茬的漢子小聲問到。
這漢子名叫胡八,也是一伙小匪的頭目。此人和杜德偉身份相仿,說話也投機,兩人自打認識那天起,便互相對了眼,平日里也是相互照應。
“已然在打糧臺的主意了。”胡八見是老朋友,便低下頭,面上帶著一絲冷笑,小聲對杜德偉說道:“怕是今日就要做個了斷,你我弟兄要小心行事。”
胡八話音未落,從上首的交椅中便傳出來一句帶著粵腔的話聲:“如今再侯在此地,兒郎們也是坐吃山空。這幾日糧臺上放銀米也不爽利,怕是有人起了什么瞎心思也未可知。不若早早散了也好,待來日鄭大當家回來,弟兄們再聚首也未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