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德偉和胡八的船隊在當天剩下的時間里,并沒有去中左所求入伙,而是繞著廈門島走了一個大圈。傍晚的時候,船隊已經歇在和廈門島隔海相望的大陸沿岸。
第二天一早,船隊開始沿著大陸海岸南行,沿途穿過鼓浪嶼和大陸之間的海峽,繞過象鼻礁,躥進九龍江,駐泊在了海門島的私港里。
位于九龍江口的海門島,原本就是一處私商聚集地。作為月港和廈門之間的中轉站,這個時間點的海門島上是有商業建筑的:私港,倉棧,客棧,酒館,窯子統統都有。
船隊定泊后,杜德偉對自家副手再吩咐幾句,然后胡八看家,他本人則乘著一艘輕巧的鳥船,沿著九龍江南岸一路往月港駛去。
16世紀中期至17世紀初,伴隨著“隆慶開關”這一歷史事件的出現,作為明朝唯一合法的海上貿易始發港,位于福建海澄縣的月港一度成了“海舶鱗集,商賈咸聚”的天下第一外貿港。
而現如今的月港已是一片荒涼,昔日繁華不再。
隨著鄭芝龍大敗官軍,占領中左所,最近一段時間月港的日子沒發過了——廈門島就卡在九龍江外海,成千上萬的海盜云集于此,徹底封住了月港的門。
而鄭芝龍在占領廈門后,他原本的戰略意圖就是將南海貿易中心轉移至此,所以月港就成了他的眼中釘。在占領中左所后不久,鄭芝龍便親率大軍突入九龍江,將月港洗掠一空,并且放火燒港,順帶著滿處追殺海防把總/月港買辦集團代言人/許心素。
講真,鄭芝龍和前輩許心素是沒有私仇的。唯一支持鄭芝龍不停追殺許心素的動力,就是月港。
許心素是月港,包括漳泉一帶商人買辦集團的代言人。而鄭芝龍要想完成自己的戰略規劃,用廈門取代月港的戰略地位,就一定要殺許心素,并且摧毀月港。
所以,這是公仇。其余那些不停追殺許把總的理由,統統都是借口。
杜德偉乘坐的鳥船從海門島出發,一路沿著九龍江南岸往上游走,短短20里路后,便拐進目的地港口:此地外通海潮、內接山澗、其形如偃月,故取名為月港。
月港在差不多一公里長的海岸上,設有七座碼頭。從東往西,依序為響館碼頭、路頭尾碼頭、中股碼頭、容川碼頭、店仔尾碼頭、阿哥伯碼頭、溪尾碼頭。
這些碼頭全部是用條石壘砌,十分堅固,每座碼頭后面皆配有一間廟宇,供奉不同的神主。七個碼頭的作用不一,而曾經多次來月港銷贓的杜德偉,此刻大搖大擺將船停在了只有小蝦兩三只的官碼頭上。
而昔日繁華的碼頭區,此刻只有孤零零幾艘漁船出沒,再不見兩旁如林檣櫓。
下得船來,杜德偉只帶了兩個隨從,便往帆巷走去。
原本的月港商市范圍約5平方公里,分別有珠寶行、藥材行、棉布行、絲綢行、雜貨行、箍行、鑄鼎行、糖行、絲線行、魚行、紙行、木材行、茶行等諸多商棧。
而七個主要商市全被水網環繞,因此人們稱月港是“海國”。
只是今日杜德偉一路行來,發現大部分商鋪已然過了火,殘桓斷壁比比皆是,行人稀少,街市冷清,連乞丐都沒了
“唉”搖搖頭后,杜德偉一行加快腳步,不久后,便來到帆巷一間大石宅外。這處石宅規模宏大,即便是明顯看出遭了火災,依舊顯得氣派不凡。
而這處宅子大約就是眼下月港里唯一熱鬧的地方了。
大批的工匠此刻正爬在屋頂更換著損毀的部件,而宅門外則站著不少勁裝漢子,看到杜德偉一行過來后,這群人中至少有3人同時和老杜打起了招呼。
“杜掌柜,多日未見,近來可好?”
“托福托福,尚可尚可”
杜德偉在一路寒暄中順風順水地進了宅院。由于宅門上的匾額已被燒毀,還沒來得及重制,所以外人還真不知道這處宅子的主人是誰。
在一個腰胯短刀的青衣漢子引領下,杜德偉一路穿過破敗不堪,卻待著不少人的前院,順便將隨從都留在了那里。到了這時候,他心中已然有數——前院留著的那些隨從里,他看到一個面熟的。
來到比前院好不了多少的中庭后,杜德偉被引進了側院花廳。花廳尚算完好,至少頭頂的廊棚還在,所以客人們都被帶到了這里,然后不出所料的,杜德偉第一眼就看見了方面大耳,貌似憨厚的曹虎。
按捺下抽出腰間匕首捅入這個厭物菊花的誘人想法,杜德偉皮笑肉不笑得和曹虎打了個招呼:“曹兄弟,真是山水有相逢啊?”
“可巧可巧”
客氣兩句后,杜德偉自去一旁坐了,稍后便有人端來茶碗。一邊低頭喝茶,一邊抬眼掃視,杜德偉發現除了自己和曹虎這兩個小掌柜外,花廳里此刻還坐著五六個商人模樣的客人。
沒讓他等多久,盞茶功夫后,一個青衣漢子便賠笑著走進花廳,對其余人告了罪,然后把杜德偉領進后宅。
后宅里依舊有很多匠人在搞裝修工程,杜德偉跟在青衣漢子身后拐進一所垂花門后,好不容易看到了一間完整的屋子,外帶一身錦緞,站在屋門口對他微笑著的屋主——許心素。
許心素便是杜德偉的最后退路。當年家中逢遭巨變,年方15的杜德偉跑海的第一條船,便是許心素手下的商船。
就是在許心素的商船上,杜德偉才逐漸成長為一個合格的船長。到后來即便杜德偉扯旗自立后,在暗中依舊離不開許心素支持,也算是他一個隱秘的心腹了。所以直至今日,見到許心素后,杜德偉依舊還是用的“東家”舊稱。
“等你有日子了。”一把扶住疾步走到自己面前正打算抱拳行禮的杜德偉,許心素將他拉進屋里。
兩人坐定后,臉上顯露出來的,都是一副感嘆不已的神色。
“東家,這次破財了!德偉身單力小,未能幫上什么忙,還望東家饒恕。”
“呵呵,幾萬人大戰,干你何事?”許心素笑著搖了搖頭,然后說道:“燒了我的宅子,燒了我的鋪子,還殺了我的掌柜和伙計,他鄭一官今趟也是報應到了!”
杜德偉這時自然不會知道許心素指的是鄭芝龍被伏擊,他想當然還以為人家是說海難呢:“唉,就是可惜了月港這大好基業。”
“無妨。”
一提到這方面,許心素那股大商家的氣勢頓時就冒了出來:“生意終歸要挪去廈門的,此地日后也不過是個尋常海市罷了,不心痛。”
“廈門?”杜德偉聽到此處不由一驚:“眼下中左所可是在李魁奇大掌柜手里,東家該不是和李大掌柜打了商量?”
“哈哈哈”許心素聽到這里,仰頭笑了兩聲:“德偉你想岔了。那李魁奇經營無術,一心只在搶掠,不是我小看他,他就沒有那個經營生發的本事。”
許心素頓了頓后又說道:“幾日前魁奇已派人來相商,要我再興月港,好方便他日后‘做買賣’”。
許心素說到這里,不由得冷笑兩聲:“真個是眼光長遠”
杜德偉這時被某人對待李魁奇的態度弄迷糊了:“東家,德偉今日來,便是求東家指路的。這李魁奇,德偉到底是方不方便投奔?”
“方便,也不方便。”許心素先是點點頭,然后又搖搖頭。
杜德偉這下徹底懵逼。
許心素沒有進一步解釋,而是先端起桌上茶碗,示意杜德偉飲茶。待兩人飲過后,許心素又拿起桌上一個漆光黑亮,怪模怪樣的短煙斗,然后從瓷瓶里捏出一撮煙絲。
“叮”的一聲悠長的金屬音后,杜德偉驚奇地看著東家用一個銀白色的方火鐮點著了煙斗,美美地抽了起來。
抽了兩口煙后,許心素才張口問道:“你那好兄弟呢?”
杜德偉急忙回道:“哦,胡八在海門島看家。”
“早知如此。”許心素點點頭:“你們一向是焦不離孟,不過今趟怕是要分頭行事了。這就是方便和不方便。”
就在杜德偉似懂非懂時,許心素從桌斗里拿出一份公文,放在他面前:“我知你粗通文墨,自己看吧。”
杜德偉幾下看完公文后,不由得睜大了眼:“東家,朝廷命你幫辦招撫事?可鄭一官歿了啊!”
“嘿嘿,哪個告訴你鄭一官歿了,朝廷就不招撫了?”許心素許心素玩味地看著他:“朝廷又不是鄭家開的,離了那鄭屠夫,還就要吃帶毛豬不成?”
某人此刻全聽懂了,然后他便興奮起來:“東家,朝廷欲招安何人?這便告訴德偉吧,我也好率弟兄們早些子投奔過去,落個彩頭!”
許心素這時卻玩起了神秘,只見他一邊吐著煙,一邊緩緩搖頭:“不可說,不可說。”
說完后,看著眼巴巴等待下文的杜德偉,許心素無聲地笑了起來:“我這里給你修書一封,你這就帶著弟兄們去福州吧,胡八給我留下,我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