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西山區諸位縣水量豐富,龍巖也不例外。
縣境內溪河眾多,在后世,這里的年逕流量是190億立方米。而17世紀的水量又是遠遠超過后世的,所以歷來的山水災害在閩西這些山區縣城都是和匪患相提并論的大害。
環繞著龍巖縣城的龍津河,在南門碼頭外是分出來一個丁字路口的。水道在這里分出支流徑直南下,最終會穿越幾百里的山間,在七轉八折后匯入九龍江,奔騰入海。
就在龍巖縣的頭面人物們齊齊來到碼頭時,一溜小船也正從下游的河面上緩緩駛來。
丁立秋站在船頭,望著越來越近的碼頭,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從小到大都被人喊做“丁春秋”的他,穿越之后同樣沒跑。發現這貨大學居然學的是歷史,又是福建人后,大辦公室就笑呵呵地把“丁春秋”同志一腳踢回了老家,安排在曹川的將軍府當了個師爺。
丁立秋這個師爺,在穿越眾的體制內應該叫做“福建軍分區外聯部長”——專門負責和明國人打交道。
于是穿越時間比較靠后的他留起長發,扎起發髻,平時就以“曹家人”的身份在各路官員商紳中間應酬往來,商談一些私下里才能說的“正事”。
而這次從漳州北上龍巖的剿匪行動,是為了配合穿越國的既定政策而執行的:打通福建重點地區工業原料外運的渠道。
作為丁立秋近段時間努力的成果,漳州府的相關衙門已經在前期給予了剿匪行動相當多的便利。而今天帶著部隊來到龍巖后,丁立秋知道,接下來就要在這個小縣城盤桓。戰斗一段時間了,所以他的心情還是有點忐忑的。
已經站在碼頭上的明人們同樣心情復雜。
隨著明中葉以后各地盜匪的日益增多,總得來說,官府是頭痛且疲于奔命的。近些年,像龍巖這種匪患多發的山地縣,治安環境是愈發糜爛。
事實上,龍巖可以說是對盜匪最敏感的區域之一:因為盜匪不但會打家劫舍,還會升級成反賊。
明正統年間,鄧茂七等于龍巖縣集賢里聚眾起義,被鎮壓后,在境內東西洋(溪在當地叫洋),官府置東西洋巡檢司。
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當地爆發了以蘇阿普為首的農民暴動,直到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才被鎮壓。
然后到了明隆慶元年(1567),朝廷實在受不了這個反賊輩出的窮山惡水之地,于是以龍巖縣的東西洋巡檢司為主,合并永安縣一部,大田縣一部置寧洋縣——取“寧靖東西洋地”之意。
寧洋縣這個專門為了鎮壓盜匪而設立的縣,只堅持了不到400年,到1956年就被國務院撤銷了。
所以說,龍巖的頭面人物們還是極其歡迎外來援軍的,因為他們都能感覺到小冰河時代整個社會環境的惡化。要知道,萬一山里那些大爺們又要搞事的話,縣令和衛所在事后肯定是沒有好果子吃的。至于富戶和商賈就更不用說了,這幫人自古以來就是肥羊,出了反賊第一個挨宰的就是他們。
這就是官紳們心情復雜的原因了:他們既希望客軍能大發神威剿滅盜匪,又怕這些人是銀樣蠟槍頭,只會禍害地方,濟不得用。
一串平底小船緩緩靠在了碼頭。
當先從船上下來的,是穿著一襲文士袍的丁立秋。而接客眾人看到這位滿面笑容,師爺模樣的富態男子在幾步遠就開始行禮后,也紛紛拱手回禮。
雙方略一寒暄,得知這位是曹川軍中的師爺后,倒也沒人給丁立秋擺什么官架子——在場的都明白,正經是師爺這種的,反而才是關鍵人物。
接下來的場面就有些不好看了:當身高1米92的衛遠頂著個大光頭,滿臉兇殘地踏著碼頭上的木板,咚咚咚地一步步走過來時,明人們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
活像一只熊羆的6尺巨漢給矮小的山民們帶來了巨大的壓力,而當衛遠躬身抱拳,大聲說出:“紅槍營把總衛遠參見各位大人”時,擋在他面前的一群人里,很是有幾個被嚇得退了步
捉弄完明人后,衛遠就再沒興趣搭理這幫人啦。只見他轉身揮手,然后大批士兵就從碼頭涌了上來總數為200的紅槍營官軍,很快就沖到碼頭外的空地上列好了隊。
這些人統一穿著綠色的帆布作訓服,腳下蹬著山地作戰用的高幫牛皮靴,泛著青茬的頭皮上戴著短檐帆布平頂帽。
官軍們手里的武器是傳統的紅纓槍,大刀,還有鳥銃,三眼銃和火繩槍:為了配合這5種大殺器,200人在碼頭上排出了一個整齊的5列方陣。
在一連串洪亮的整隊,報數,稍息,立正聲之后,裝夠了逼的大部隊就開始向著天后宮營地開拔了——于此同時,200人吼出的嘹亮歌聲也響徹了所經之地:“我是一個兵,槍在肩上扛,子彈上了膛,刺刀閃光芒。”
整個過程中,碼頭上除了士兵們的口令聲之外,余者鴉雀無聲。直到大部隊遠去,一干龍巖士紳才如夢方醒,從呆若木雞的狀態中恢復了過來。
“無怪能擒得海上巨渠,貴上當真是治下有方,好一股虎狼之師!”被整齊劃一的動作,肌肉飽滿的身軀,強勁有力的口令和視覺效果突破天際的隊列行軍震撼到的余大縣令,這一刻放下了矜持,開始點贊了。
“明府過譽了,呵呵。”丁立秋這時自然要謙虛一二。
“是好兵,就是這裝束古怪了些。”黑粉李千戶雖說自己手下沒好兵,但是他老人家平日里也是指揮軍戶和盜匪廝殺過的,所以他不能昧著良心胡說,于是只能從著裝上黑一下了。
“呵呵,李大人有所不知,將軍府專責練兵的是沙游擊。此人空門出身,手下俱是僧兵,至于裝束嘛,總要節省則個。”
余縣令知道這些所謂的官兵其實都是曹川的私兵,他對軍閥給手下穿什么服裝不感興趣,事實上,原本歷史的鄭芝龍也沒有給手下那幾萬海盜配過大明的軍服。
余縣令感興趣的是另一點:“哦,如此說來,這些軍漢可是食素?”
“哦,這倒是不曾。食素者體弱無力,上不得陣,殺不得敵,這葷腥還是要沾的。”
“呵呵,原來是花和尚。”
“大人說笑了,那嵩山少林寺的僧兵也是葷素不禁的。”
令觀者無比震驚的碼頭一幕到這里就結束了。而當部隊進入天后宮營地后,很快就在里面布置起了崗哨,拿著刀矛的哨兵也把守住了大門,一副刁斗森嚴的做派。
與此同時,一場由商人董大興會鈔的接風宴,也在縣城的春風樓擺開了架勢。丁立秋丁師爺自然是代表自家將軍赴宴,席間他談笑風生,講古道今,一番摻雜著后世歷史學問的談吐倒是讓余縣令刮目相看。
宴后眾人退散后,終于到了辦公時刻。這個時候,丁師爺已經和余縣令在縣衙一處偏廳里看茶了,在場的除了一位縣衙師爺,再沒其他人。
到了這個時候,就再沒有客套了。丁立秋當即就對余縣令提出了一個要求:征發縣內徭役,疏通雁石溪。
雁石溪是龍巖縣的主干水道,是九龍江上游的直流之一。然而17世紀的雁石溪雖說水流量大,但是這種原始河流有淺灘和險礁,很多地段都只能用小船或者木筏通行,效率極低。
像丁立秋他們這次來龍巖,就是在半途換乘的小船,很多補給和裝備現在還留在金山鎮等船呢。
客軍到地頭后,一不談糧晌,二不問匪情,丁立秋的奇怪要求讓縣太爺一時間迷茫了。
端起茶碗輕啜一口后,余縣令定了定神,和藹地問道:“丁先生本末倒置了吧?本官以為,當下還是要以匪情為重?”
丁立秋暗中翻了個白眼。
他沒辦法給面前這位17世紀的老古董科普“要想富,先修路”這個真理,于是他只能挑點對方能聽懂的先糊弄一番:“明府有所不知,軍中尚有大批輜重還落在金山鎮,其中有曹將軍撥下的大將軍炮兩門,這雁石溪一日不通,從漳州發運的補給便一日不得用,甚是麻煩。”
余應桂在聽完對方的解釋后,心中也同樣翻了個白眼。
他不是那種死讀書的書呆子,所以丁立秋的解釋在他這里是行不通的:區區200人的行伍,要多少輜重?今天那些小船既能送人,還送不了一些糧秣兵器?
即便是有將軍炮,派些子民伕從金山一路挑過來也就是了,無非是幾十里山路而已。再說了,等到雁石溪疏浚到能行大船,運大炮那一天,怕是盜匪都老死了也未可知。
滿腹疑惑的余太尊說不得只好端起茶碗又掩飾了一口,借著這個空當,他暗中給一旁的師爺使了個眼色。
師爺姓王,叫王好古。看到東家的眼色后,心知肚明的王師爺于是輕咳一聲,然后張口問道:“曹將軍派諸位來此,怕是不單為了剿匪,這其中大約是有隱情?丁先生不妨直說。”
丁立秋點了點頭:“大人明察。待地方平靖后,我等是有些事要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