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富縣做縣令,好處是生發不愁,也容易結交人物,積累人脈。而壞處就是諸事紛雜,各路權貴囂張跋扈,做事不易。
當天案發后,得到初步案情報告的來縣令意識到案子不小,于是他親自坐著轎子來到了現場。
從頭到尾看完現場,聽完捕頭和仵作的案情匯報后,來縣令這才打道回府。在福州城里做過首任縣令的他,很清楚這事沒完。他現在沒必要下結論,還是把這起案子前前后后的糾葛搞清楚再說。
回到縣衙,縣令老爺在刑名師爺的陪同下,先是單獨召見了消息靈通的曹捕頭。雙方細談一番后,來老爺總算搞明白了謝員外被殺的前因后果。
打發走曹捕頭后,經常要辦理各種盜搶案件,早就對打行深惡痛絕的縣令老爺狠狠拍了桌子:“又是這幫混賬行子!今次定要嚴辦鄧虎!”
“東翁。”一旁的刑名師爺捻著胡須:“那鄧虎是個刁滑的,嚴辦與否,且等等消息再說。若是那幫苦主不依不饒,東翁再借勢動手不遲。”
師爺的意思很簡單:不要輕舉妄動。
因為鄧虎不是那么好辦的。此輩作惡多年,用后世的話來說,就是逃避政府打擊的能力很強。鄧虎不光和各路衙役盜匪劣紳訟棍有勾連,手下還有N多頂缸的地痞,所以縣衙雖說經常逮捕鄧虎的小弟,但從來沒有拘捕過鄧虎本人。
這個級別的大賊,縣令別說沒有死證,即便是有了,也要考慮抓不抓得來,抓來了能不能定罪,定完罪會不會引起刁民鬧事——明明是需要省廳督辦的案子,在封建社會這種薄弱的控制力下,卻只能由縣局辦,這個是很難的。
“唉,施展不開啊。”來縣令對這種縛手縛腳的社會局面是深有感觸的,所以他也是感嘆一聲。堂堂兩榜進士,七品正堂,要辦一個大賊都要考慮這么多首尾,真真是世道艱難。
“依學生看,那鄧虎此次是有難了。”這個時候,刑名師爺反倒比東家有信心。
“哦,此話怎講?”
“東翁,莫忘了前幾日辦的那伙賊娃子。”
“哦”來方煒愣了一下后才反應過來師爺的意思:“失道寡助?呵呵,且看吧”
于是縣衙這邊就進入了不溫不火的正常辦案程序:走流程。
而后各方面的壓力很快就傳導了過來。
在謝員外被殺這件事上,比家屬更激動的是酒樓聯盟的其他東主們。
之前是普通的商業競爭,說白了就是富人之間心照不宣的游戲:互相潑些臟水,使些手段,死幾條螻蟻的命,為最終談判爭取籌碼。
而當謝員外死后,這件事的性質就變了無底線競爭?勞資談判尤因把斯特恩推下了樓?這太玄幻了!
然而事實就是如此。
這種惡劣行為已經觸碰了東主們的底線,兔死狐悲之下,這幫人也正式就此事報了官。
報官是一種姿態,表明的是將事件曝光,決不妥協的態度:東主們已經不打算和張屠戶鄧虎之流再玩什么把戲了,這次就是要見官,寧可花費巨大的代價,也要將敢于威脅到他們性命的人弄死。
于是繼謝家的苦主后,來縣令又在花廳親切接見了酒樓聯盟的代表,并且表示一定要將兇徒嚴懲不貸,還各位東主一個朗朗乾坤。
接下來上門的就有趣了:張屠戶。
如果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那么張屠戶是打死也不會去找鄧虎辦事的。
張屠戶這幫人雖說有欺行霸市的嫌疑,但從根本上來說,他們的主業還是殺豬賣肉。屠宰行的各家成員都是肉鋪老板,是過日子的良民,和鄧虎那種黑社會完全是兩個概念。
所以當身高體胖,形象威猛直追鎮關西的張屠戶得知謝員外被鄧虎干了后,當場就給他嚇尿了。
這之后他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了巨大的商業危機:酒樓聯盟再也不會買他的豬了。
反應過來的張盟主當即開始跳腳大罵,一邊在嘴中狠干鄧虎的老娘,一邊召集人手,將鄧虎的手下全部從藏身地趕了出去。
做完切割準備后,張屠戶趕緊備下厚禮,請了城里最大牌的中人,去到那些東主和謝家一一解釋。
在言明自己也是受害者,完全被鄧虎給坑了的同時;張屠戶還代表屠宰行做出了承諾:這一鋪他認栽,今次的生豬價格就按照酒樓聯盟的意思走,他絕無二話。
采取了種種危機公關的手段,盡管謝家人還是對張屠戶喊打喊殺,但是酒樓聯盟的其他東主在利益面前,還是暫時被張屠戶穩住了。
這邊搞定后,張屠戶又連夜扛著銀子跑去了縣衙,跪在縣尊面前大呼喊冤,指天畫地地剖析了自己的心路歷程,聲嘶力竭地指出鄧虎是個下流胚子,他與此獠不同戴天!
至此,本案所有利益方的態度縣衙都已經掌握清楚。眼看著輿論方面開始有利后,縣尊這邊也正式放出話來:三天后的放告日審理謝員外被殺一案。
就在縣城里吵吵鬧鬧的同時,此案的始作俑者,殺人兇手,鄧虎同志,已經在城外的宅子里安營扎寨了。
撤退到城外這種事,鄧掌柜已經有年頭沒做過了。然而這一次不一樣,不撤退不成了。
得知謝員外被殺的消息后,鄧虎一開始也沒有很在意:關老子何事?然而當第二波消息傳來后,鄧掌柜當場也傻眼了:什么,地上有血字?
不久后,第三波詳情出來了,然后鄧虎第一時間就弄明白了了是誰在背后搞鬼——那幾個死在謝家外宅的,正是他一月前派去熊宅搗亂的手下。
怒不可遏的鄧虎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澄清然而當他冷靜下來后,卻發現自己現在要做的是撤退。
至于說澄清,曾經接過不少栽贓陷害的生意,在這方面有豐富經驗的鄧虎,很快意識到這條毒計的狠辣之處:沒人會相信他的解釋,血字和手下親信的尸首已經將他牢牢釘住了。
意識到情況不妙,對危險有相當直覺的鄧虎,當即率人出了城,在一處比較隱蔽的院落里駐扎了下來,然后他開始瘋狂打探消息。
壞消息陸續而來:謝家人暴怒、酒樓聯盟暴怒、張屠戶翻了臉,把派去幫忙的弟兄們全部趕了出去
最讓鄧虎頭痛的是縣衙。據線人說,這次的事縣尊同樣大怒,準備嚴辦。
到了這時候,鄧虎反而不急了。
既然城里已經鬧翻了天,大批有錢有勢的連帶縣尊都要辦他,那么就意味著找訟棍、找頂缸的、還有找一些劣紳幫忙說和這些軟辦法已經沒用了。
慣常用來脫罪的辦法既然不頂用,那么就只有硬扛了。所謂硬扛,說白了就是拖延時間,先蟄伏起來,等到事態平穩下來之后,再慢慢挽回聲譽,擺平事件。
鄧虎對這一套是很熟悉的,當年他還沒有做大的時候,通常犯了事之后也是要出外躲一躲的。只不過他沒想到的是,多年以后,居然被人栽贓,不得不再次出城暫避一二這讓他對熊道恨之入骨。
當然,到了鄧虎這個咖位,即便是現在他躲進了城外的秘宅,但日后他也不可能像小賊一樣悄無聲息。他必須時不時要鬧出點動靜來,以便告訴對頭和某些同行,他老人家不在江湖,但江湖依舊有他老人家的傳說。
這樣做是必須的:他在城里還有宅地、家眷、產業和小弟,不鬧出點動靜的話,人心就要散掉,家宅也會不寧。
所以這兩天鄧虎在密切注意案子的同時,還派人去了太湖。作為江南地區排行第一的罪犯聚集地,八百里太湖中有太多的盜匪隊伍了。
而像鄧虎這種黑老大,自然是和太湖中人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所以他這次打算招引一批人馬過來,瞅準時機在縣城內外做幾票大的,好用來給縣太爺打聲招呼。
三天后,縣衙放告之日。來縣尊全套官服,起座升堂,開始一一處理這些天積壓下的案子。而第一個處理的,就是謝員外這一出。
縣尊辦案的流程很標準。先是喚了捕頭上堂,公開聽取了案件詳情后,又喚了仵作上堂。這些流程走完后,接下來上堂的就是謝家的長子,二子還有訟師。
在聽取了謝家訟師的念狀后,縣尊便接了謝家人控告鄧虎的狀子。接下來老爺又喚了酒樓聯盟的代表盧東家、訟師、還有案發當夜被打斷腿的運豬伙計上堂。這些人的流程走完后,縣令同樣接了他們控告鄧虎的狀紙。
到了這一步,案子的取證工作還不算完。接下來縣太爺還要傳喚污點證人:張屠戶。
張屠戶今天早早就在堂下候著了。等到上堂后,他自然將事情來了個一推六二五。事實上他也不用夸張什么,反正謝老爺就是鄧虎殺的,這個大家都知道,所以他只需要指證鄧虎殺人就可以了。
當張屠戶下堂后,縣令這邊的取證流程就算是全部走完。而下一步自然就是傳喚當事人鄧虎到堂詢問案情,于是來縣令當場便簽發了傳喚草民鄧虎的“勾票”,命曹捕頭即刻出發,去將那鄧虎帶回縣衙待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