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跑路到臺灣后,前腳安定下來,后腳他就琢磨著重新創業了。
然而他變賣家當帶來的那六百兩銀子在這里肯定是不夠開店的,所以最后老海調查一圈后,便拿出所有積蓄,再加上去銀行貸的兩百兩銀子,咬牙去車行買了一輛昂貴的觀光馬車和兩匹滇馬,當起了出租車司機。
不想老海這一注卻賭對了。他前腳買了馬車,后腳來大員的旅客數量就打著滾上升,生意紅火的老海很快就還清了貸款。
這之后他又開始了資本運作:把自家的車抵押給銀行,然后又多買了一輛馬車,這樣他當司機的同時又當起了車老板。
干凈漂亮的街道上,老海一邊駕車,一邊口沫橫飛地跟客人侃大山,說到興起時,他還破口大罵了一番明國官府的昏暗腐敗,這讓穿著一身薄袍的卜老爺臉色發黑。
然而老爺盡管心里不爽,但又說不出反駁理由:他很清楚“當行買辦”這種惡政就是導致很多小民破家的元兇。
聽完老海的坎坷創業史后,坐在他身后的方唐鏡不由得興趣大增:他對本地移民的生存方式相當關心,因為這些情況能折射出本地官府對待治下子民的態度。
然而老海對方唐鏡這種探問卻是輕車熟路了——幾乎所有包得起馬車來此地游覽的明國大商人,都會從他這里打聽同樣的內容。
老海告訴方唐鏡:凡是來大員的移民,將軍府都會給安排一份養家的工作,不論男女。所以在這里是找不到閑人的,一個都沒有。這些移民中大部分人其實還是社會底層,他們背著房貸和移民欠款,需要每天上工來賺錢。
不過將軍府治下清明,沒有胥吏欺壓,也沒有苛捐雜稅,將軍大人不但管大伙養老,還管生病和小娃娃上學,所以大伙都很有干勁,覺得日子有奔頭。
接下來老海說到自己:像他這種創業成功的小老板其實并不多,因為移民大多數是窮鬼,能拿出第一桶金的人占比例很少。所以如今能當小老板的,除了少數他這樣的之外,就是本地的歸化野人了。
說到野人,老海也是蠻羨慕的。這些被剝奪了祖傳獵場和漁場的土著,現在都住進了大房子,而且將軍府還在年初落實了政策:這些人都補償了一筆征地費。
發銀子還不算,將軍府為了不讓這幫野人變成乍富乍窮的“拆遷破落戶”,還專門開了班,給野人傳授了炸雞秘方和店鋪裝修圖。現在這幫野人一個個都抖起來了,大街上的啃德雞店和正新雞排都是他們開的。
“不過也無需在意,此輩成不了氣候。”沒有注意到乘客臉上古怪的表情,老海說到這里,指了指道路兩旁被白色柵欄圍起來的漂亮木屋小區,然后告訴客人:那些野人文化水平低,也就只能做一做餐飲行業了。有錢后的野人最多就是收購各小區的食堂,商業上很保守。
說到最后,老海才講出了方唐鏡最感興趣的部分:外來闊佬如何在本地立足。
話說在赤崁區政府臨街的一樓大廳,就有招商辦窗口,是專門用來接待明國大商人的對口單位。老海告訴方唐鏡:政府衙門里的吏員都很客氣熱心,也不會欺哄小民,有事盡管去就對了。
另外老海還告訴方唐鏡,招商辦有一張“負面清單”,將軍府的產業,凡是不再負面清單上的行當,外來商人都可以投資買賣,與將軍合股也行,單干也行。
方唐鏡聽到這里,突然哈哈一笑,然后將手中的折扇伸出車外劃了一個圈:“如此說來,這田地也能買賣嘍?”
就在老海一路侃大山的同時,馬車已經駛出了居民區的水泥路,改行在了低一等的煤渣路面上。而道路兩旁的建筑,也從整齊的小區變成了綠毯一般的農田,一望無際,直達視野盡頭。
“哈哈哈。”聽完方唐鏡的問話后,老海同樣也大笑了起來——但凡是穿著長袍來包車的,就沒有一個不關心田土,今天這位方老爺也不例外。
“能買賣,能買賣!”老海這時目視前方,掩藏住了自己一臉古怪地笑容:“一畝只須五兩銀,一千五百畝嗯,那叫對,一平方公里起賣!都是連片的!”
“嗯?”聽到老海這樣說,連一直在扭頭看風景的卜老爺都動容了。而同樣震驚的方唐鏡也及時問出了老爺心中所想:“當真?連片賣?”
怨不得老爺動容。要知道現在映入大家眼簾的,可是一望無際的“熟田”。卜老爺他們即便坐在馬車上,也能看到這些田地里各種各樣的農作物在生長,還有那銀線一般的水渠編織在平坦的綠毯中,老遠就能看到閃光。
這種經過整治的熟田可不是荒地,如果真能買來千五百畝的話,對于來自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福建老爺來說,那可是能傳家的基業!這一刻,埋藏在士大夫血液里根深蒂固的地主基因瞬間爆發,無比饑渴地告訴身體的主人:買地!買地!
“區政府大廳墻上就掛有置地詳略,老爺可去一觀。”老海轉過頭說了一句后,扭回臉后又變得壞笑起來:“不過這田土買來是不得轉佃的,只許自家人耕種!”
“啊!”卜老爺聽到這里大吃一驚,再也裝不住矜持了,張口便問道:“為何不許轉佃?”
“將軍不允,說是佃戶擠占了用工名額。”老海先是歡樂地指了指頭頂,然后說道:“一戶人家便能做的事,為何要包給佃戶?”
“胡說!這一千五百畝地,一戶人家如何種得過來?”卜老爺這時已經出離憤怒了。
“哈哈哈。”老海這次沒有再轉頭,他怕自己滿臉的嘲諷被卜老爺看到:“別處種不過來,將軍治下便能!”
說到這里,他伸長脖頸望了望后,便大聲指著遠方說道:“諸位老爺,且看那是何物?”
卜老爺聞聲張望,發現遠方的田地里,有個冒著黑煙的小點。
“駕!”心情愉快的老海這時再不說話,而是用力抖了抖手中的皮帶韁繩,兩匹溫順的滇馬隨之加快了速度。馬車在煤渣路上又跑了大約十分鐘后,卜老爺他們終于看清了那冒著煙的小黑點。當然,在來到近前后,那個小點已經變成了噴吐著黑煙的大鐵牛。
“吁”老海這時緩緩降低了車速,將馬匹趕到了路邊的一處涼亭前。停下車后,他先是給兩匹馬套上了料袋,然后又拿出一個折疊的帆布桶準備下渠打水飲馬。
與此同時,老海指著那輛正在作業的拖拉機說道:“兩位老爺,那便是日耕千畝的大機器了,不妨上前去看。”
不待老海說完,方唐鏡已經開始做下田的準備了。只見他迅速脫掉新買的富貴鳥皮鞋,然后扒掉花花公子短襪,將長袍往腰里一系,便赤著小腿跳下了車,疾步踩上了路邊的田埂。
然而赤著腳跳上田埂的人不只他一個:卜老爺。
在對待農事方面,傳統士大夫倒是相當嚴謹的。作為地主階層的代言人,不懂農事的士大夫幾乎沒有。上至朝堂,下至州縣,哪怕是吟詩作畫的清客文人,在稼穡方面同樣是沒有小白的。
所以當兩位老爺看到從前方緩緩駛來的大鐵牛后,他們便趕緊脫鞋進了田。
隨著鐵牛在吼叫和冒煙中來到近前,卜老爺終于看清了此物的玄妙。帶著大塊玻璃的駕駛室,里面坐的駕駛員,包括鐵牛身后的圓柱狀煤氣爐,這些卜老爺已經在碼頭的機器上見過了,這些都不出他意料。
唯獨令老爺沒想到的是,鐵牛身后那長長的鋼犁。
鋼犁是橫排的,長長的犁身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把閃亮的大犁刀。然后面前的田土就在卜老爺目瞪口呆中,被那一排犁刀輕松翻卷起來,感覺絲毫不費力的樣子。
拖拉機拖著長長的耕犁在卜老爺面前轉了一個巨大的彎后,又一路犁著田往遠處駛去。
卜老爺傻傻站在田頭望著鐵牛遠去后,這才喃喃地說道:“日耕千畝一說,怕是當真的!”
方唐鏡先是臉色凝重地點了點頭,然后他往前走了幾步,蹲在鐵牛犁過的田地里,伸出手臂插進犁溝試了試:“這入地該有半臂了,好深的犁!”
“嗯,入地深,莊稼病少,好厲害的鐵牛!”跟上來的卜老爺這時抓起田土看了看:“土不行,最多算是中田。”
扔下土塊站起身后,卜老爺扭頭看了看四周圍,然后他又感慨著說道:“算上這水渠,怕是值上田的價了!”
被鐵牛徹底打臉的卜老爺,最終去水渠洗完腳后,回到了馬車上。
到了這個時候,卜老爺的態度變得溫和了很多。他不但讓卜墨拿出新買的黃鶴樓請老海抽,還拿出桔子汽水請他喝。
這之后老爺便聽到了后續:這大鐵牛掛上犁就能耕田,等莊稼熟了,大鐵牛還能掛上一種專門用來收莊稼的“滾刀”,一日夜便能將數百畝稻子全數放倒。
接下來老海還格外熱情地給老爺科普了脫粒機等等農用設備。
卜老爺現在終于相信:這世上當真是有一戶人家,能種千五百畝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