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縣衙里忐忑不安了一宿的來縣令,于第二天上午,等到了回衙復命的卞捕頭。
卞捕頭和所有人預想中一樣,并沒能將熊老爺傳喚回來。不過卞捕頭這趟倒也能交差,因為他帶來了一位熊道派來應付過堂的手下。
既然人來了,那就趕緊開堂問案吧,無奈的來縣尊現在只想讓這場鬧劇趕緊過去——鬧劇每多拖一天,對他本人的威望就是一次削弱。
要知道來縣尊昨晚也沒閑著。不論是他私下請來打問內情的友人,還是大刺刺找上門“推心置腹”給來縣尊做工作的各路“友人”,他前后應付了七八位。所以來縣尊現在已經徹底搞清楚了這場鬧劇的頭尾,也因此,他對將自己拖下水的徐家愈發的憎惡了。
由于這件案子牽扯到重重黑幕和各路大佬,所以今天縣衙特意關了正門,采取了影響力更小的“閉門審案”方式。
然而閉門審案這一招,雖說能把一干看熱鬧的百姓隔絕開,但是一早就在堂下等著的某些人,可就沒辦法隔離了。
這幫人一個個挺著肚子,身穿綾羅綢緞,不是某府的二管事,就是某宅的三管家,懷里都揣著自家老爺的名帖,氣焰囂張,哪里是區區衙役能趕走的。
來得這些人有控方的同謀,也有辯方的奧援,衙門最后沒辦法,于是一場有特權圍觀者參與的庭審,就這樣開始了。
在一片“威武”的經典男低音和聲中,身穿七品文官常服,補子上繡著一只溪敕的來縣尊,便從后堂一步三搖地走將了出來。
“啪”地一聲驚堂木響過后,全體肅靜,然后來縣尊便按照套路,張口對著公案下的控辯雙方問道:“堂下何人?”
一個方面大耳,肚子尖尖,身穿錦袍,手上戴著翠綠戒子的中年男人這時首先彎腰行禮,然后回到:“稟縣尊,在下徐府管家徐忠。”
說到這里,控方代表徐管家挺起腰,用看土包子的眼神瞥了身旁那人一眼。
而站在他身旁的辯方代表,則是一個頭戴黃銅斗笠盔,身穿對襟大紅色胖襖,腳踏登云鐵靴的軍校。
這軍校身高體胖,膀大腰圓,面如鍋底,滿腮髯須,一臉橫肉,軍痞味道十足。
感覺到身旁徐管家投來的鄙視眼神后,軍校當即從懷中掏出一塊黑漆木牌,然后用一口帶著閩音的大嗓門喊道:“某家乃是南澳曹總兵帳前親兵把總燕鐵俠,見過太尊。”
這邊來縣令聽控辯雙方只報完家門后,嗯了一聲,就打算機械地按照流程走下一步。
然而沒等他張口,堂下卻出了變故。只見那徐管家指著軍校大喝了一聲:“混賬丘八,見了縣尊為何不下跪行禮?”
“哈哈哈!”那燕鐵俠聞聲先是大笑了兩聲,然后一邊掂著手中的官身牌子,一邊仰頭說道:“本校乃是堂堂七品把總,朝廷命官,這大明律哪一條說了,七品要參拜七品?”
高高在上的來縣尊這一刻胃中泛起了酸水,滿嘴苦澀——他恨不得把這蠢如豬的徐管家拖下去亂棍打死。
是的,經過大明朝文官系統兩百年來的不懈努力,終于一點點將武官的“逼格”打壓了下去。到了明后期,同階武官在文官面前已經完全說不上話,成為了事實上的下屬。別說七品,有些靠著世襲蔭官的五六品衛所千戶,在實權七品正堂面前也是要主動跪拜的。
然而潛規則終究是潛規則,無論平時怎樣執行,這種事終歸是不能拿到臺面上來說的。哪怕是皇帝本人,也最多裝糊涂,不可能公開表態支持。
要知道當初朱八八無非就是規定了下屬稟事要跪拜上級,可從沒規定過同階武官要跪拜文官。
所以這就是來縣令恨徐家的原因:人家熊道背后的總兵已經明擺著要搞事硬來了,連親兵軍校都派了出來,這個時候徐家卻一再把自己推到前臺,先是要拘傳,今天一來又拿跪拜說事這個節骨眼上,哪家的縣令還敢讓這丘八跪拜?
殺雞不一定用牛刀,但是殺牛的話,就一定要用牛刀。
現在的情況就是:徐家不想付出牛刀的代價,卻一再企圖利用那點士大夫的特權來搞定熊道。然而特權是用來對付小民的,現在要對付一個掌握著軍馬的實權大將,來縣令這把小刀根本就不夠資格啊這不,剛一出手就被蹦了牙,人家根本就不鳥一個七品縣令。
看到陷入尷尬的來縣令一言不發,那小校燕鐵俠臉帶不屑地在堂上繞了一圈,然后又大聲嚷嚷道:“我就說么,這大明公堂上,誰人敢作踐大明律?還有沒有王法了?”
指桑罵槐了兩句后,看似是個渾人軍漢,實則口舌便給的燕鐵俠下一刻卻圍著徐管家轉了個圈:“我說這位大人,不知你官居幾品哇?”
徐管家這半輩子早就驕橫慣了,哪里能覺察到今天的兇險。只見他戟指大喝道:“混賬,我乃徐府二管家,你個芝麻大的丘八官兒,也不打聽打聽,徐家是你能惹起的嗎?”
“原來是個白身。”下一刻,燕鐵俠臉上的橫肉似笑非笑抖一下后,一把攥住徐管家那兩根手指,狠狠擰了下去。
堂上只見徐管家一聲慘叫,跪倒在了燕鐵俠腳下。
燕鐵俠一邊攥住那兩根手指不放,一邊大聲對著縣令嚷嚷道:“一介白身,咆哮公堂,辱罵七品官員,敢問太尊,這等人該當何罪啊?”
來縣尊已經被這兩人層出不窮的劇目搞麻木了。
就剛剛這一會功夫,看到這二位完全不把自家放在眼里的嘴臉,某人已經徹底認清了形勢,打算公事公辦了——只有公事公辦,才能讓這場鬧劇對自己聲望的打擊減到最少,才能讓堂外那些眼線背后的人物挑不出錯來。
于是來縣尊拍了拍驚堂木,面無表情地說道:“這位小校,你且放開徐管家。”
緊接著他又說道:“徐忠一介白身,卻咆哮公堂,目無上官,先記下二十殺威棍,待案情審結后一發結算。”
燕鐵俠聽到這里,還算滿意地點點頭,松開了徐管家的手指:“太尊真乃青天。”
而坐在地上,捂著右手的徐管家聽到判決后,頓時露出了滿臉不能至信地表情,一時間連手指的劇痛都忘掉了。
他張著嘴,先是看了面無表情的縣尊一眼,然后又扭過頭看了那一排木偶般毫無動作的衙役,在確信徐家的招牌今天不好使之后,徐管家突然間變得沉默了——管家的基本技能就是察言觀色,到了這時,他要是還看不清局面,也就不配當二管家了。
一番熱鬧的前戲過后,看到場面安靜下來,來縣尊咳嗽一聲,終于開始正式審案了。
“今日有那徐氏狀告商賈熊道放火,毆民二罪,那小校,你家正主熊道何在?”
燕鐵俠這時雙臂把胸,雙腿跨立,雙眼上翻,對著頭頂梁柱說道:“熊老爺日前就去了福州探望本家長輩熊撫軍,早就不在嘉定了,徐家這是誣告!”
來縣令聽到這里眼皮一翻。熊道在不在嘉定都無所謂,反正是個人都明白熊道是不會跑到公堂上來露面的,所以他剛才的問話只是走個流程而已。
沒想到這一問又炸出來了個熊道本家長輩熊文燦!
熊文燦保舉了曹海盜這個是朝廷明發邸報的,所以曹海盜派來管理私港的熊道其實是熊文燦的族人這很合邏輯啊,不就是明朝版的利益交換嘛?
瞬間想明白原委的來方煒這時真有一句MMP要講了:狗日的徐家害死老子了,這又幫我惹了一位封疆!
再次咳嗽一聲后,來縣令的態度溫和了一點點:“燕把總,那狀紙上告你等前日夜間燒了鄰莊四所桑園,可有此事?”
“斷無此事!”燕把總這時拱手往堂上做了個揖:“太尊,徐家無憑無據,張口就污人清白,還請大人做主。”
縣尊聽到這里后,側頭看向了已經從地上爬起來的徐管家——有什么證據現在就該拿出來了。
徐家有個屁的證據。
人家本來是打算玩權勢碾壓流的,結果幾手交鋒下來,當徐管家發現原來在公堂上也要講理后,頓時有就點措手不及了:“你家私港緊鄰著莊子,火不是爾等放的,又是誰人?”
燕鐵俠無奈面對縣尊攤開雙手,露出一個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不想今日親見疑鄰盜斧。大人,吾嘗聞這徐氏劣紳慣常會攀誣栽贓,侵奪良民家財;今日一見,傳聞果然不虛。”
來縣尊這時一臉的無奈:“那徐忠,本官再問你一遍,可有人證物證?”
徐管家打了個磕巴后,想想也只能用緩兵之計了:“這個想來當夜定有人看到賊子放火的,待在下回去查驗一番便知。”
“如此,就等找到證據再說。”
來縣令說到這里,拍了一下驚堂木,順勢就將放火一案無限擱置了。
縣尊接下來詢問的是毆民一案:“打傷徐家佃戶多人,可有此事?”
“稟太尊,確有此事。”
燕鐵俠哈哈一笑,點頭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