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自己的提議又被羅十之拒絕,方岳貢實在是無言以對。他現在連走路都是虛的,因為他不曉得熊道這邊付出如此大代價,到底為了什么。
關于這件事,熊道自然不會告訴土著真相——穿越眾現在是以影子政府的心態來看待“治下”子民的。
像修路鋪橋這一類工程本來就是政府的基本責任,現在不做,將來還是要做,早投資早獲利。和教育一樣,任何公共工程最大的收益人始終還是政府,更不要說穿越眾還是政府超級資本家二合一的形態了。
在看到方府尊一頭霧水后,羅十之最終還是把熊道告訴他的另外一條理由講了出來,以安其心。
“遷民?”方岳貢最終聽到的,就是這個要求。
“不錯,遷民!”羅十之笑著解釋道:“修海塘是要大批民伕的。四長兄屆時不妨緩征徭役,就地歸攏那些流民叫花子,以工代賑。如此既解了民變之危,活人也是一樣功德。”
說到這里,羅十之終于露出了狐貍尾巴:“至于這修完海塘之后嘛,此輩留著也是禍害,泥腿子慣會鬧事,不妨都交給熊老爺,送去夷州拓荒算了。”
“好膽!”方岳貢這時心頭一塊大石落地后,卻條件反射般又講起了價錢:“將本府治下子民都裹去化外之地,姓熊的該當何罪!?”
“這個......姓熊的以巡撫之尊,在去歲往夷州送去了幾十萬饑民,活人無數,大約是有罪的。”
“emmmmm”,方岳貢聽到這一句裝傻充楞的打臉之言后,一時間有點卡殼,不知該說什么了。
“四長兄,人家熊老爺出了海水一般的銀子幫你修海塘,留青史。襄助這種千古難逢的好事,無過就是為了遷些流民實邊而已。人家熊文燦都曉得公私兩便,你一個芝麻大的府官兒,還充什么大瓣蒜?”
“呃......”方岳貢這時有點訕訕。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其實相比于他想象中的那些政治代價而言,事后發送些流民破落戶去實邊這點付出,對于方岳貢來說實在是太小了。
事實上歷朝歷代都有“遷民實邊”這一說。罪犯,流民甚至贅婿都是被發配到邊疆的主力職業。
現如今既然曹某人歸順了朝廷,成了正兒八經全套敕封的經制武將,那么他親手開拓的夷州,也就在某種程度上算做了朝廷邊疆。
基于這一理論,往邊疆軍衛輸送一些活不下去的流民,至少在政策上,操作者就有了法理依據。
所以方岳貢經過羅十之剛才提醒后,他馬上意識到了這件事的操作思路:“遷民實邊”。
腦中再回憶了一番去年邸報上關于熊文燦解決旱災饑民的內容后,方岳貢心下已然有了計較,順帶著說話也軟了許多:“唉,身為一地父母,總不忍見子民流離失所,骨肉分離。”
“笑話,去夷州的那些人,日子好著呢,比在這里等死強。”羅十之這時一臉鄙視:“閩浙粵三地已然有幾十萬人在夷州做工種田了,若是日子過得艱難,那幫泥腿子不早跑回來了?”
“沒準是扣下不讓走。”
“四長兄,你說反了。夷州從不禁人來去,只是那些人到埠之后,再來便是呼朋喚友,拖家帶口,一去不回頭了。兄倘若不信,等你家親信回來,自會真相大白。”
“既如此,本官可把話說在頭里。”方岳貢現在思想已經同意了,但是肉體還在反抗:“那五萬兩銀子就當幫你家熊老爺養人了,事后莫找我,找了也不還。”
“好說啊,近日港口那邊在收賬,銀子委實多得放不下。”羅十之一臉早有準備的怪笑:“五萬夠不夠,不夠的話,小弟明日再送來五萬!”
“此話當真!?”
“十足真金。”
“這又是為何......?”
“熊老爺說了,若是四長兄有意,再送五萬八萬銀子來都不是問題。兄長這邊收到銀子,就可以著手把‘實邊’之事操弄起來,只需往夷州發送兩萬人,這些銀子就算了賬,剩下的都歸四長兄。”
“混賬!如此一來,本官不就成人販知府了嗎?”
“總比化緣知府來得爽利吧?瞧你昨日那股窮酸勁,就這還想修海塘?”
“且住,且住,容本官再思量思量。”
“還思量什么,這等好事,打著燈籠也無處尋哇......”
就在熊道的銀彈攻勢砸向松江府同時,地契聯盟也根據情況做出了調整。
關于松江府衙這邊,地契聯盟第一時間就否決了方岳貢的獅子大張口。
笑話,只不過是派公差稍稍騷擾盯防熊道幾天,讓他無暇派出人手去燒桑園而已。就這點活兒,方岳貢那廝居然就敢提出每畝地加征八厘銀子“海塘捐”的條件,這真正是失心瘋了!
痛罵了一通方岳貢這個湖北九頭佬奸猾下作,不當人子外,地契聯盟于是一致決定放棄走松江府的門路,自力更生,渡過難關。
所謂的自力更生其實很簡單:從即日起,莊園的佃戶都必須自發組織起來,徹夜看護自家的桑園和魚塘,免得又被熊道派人給禍害了。
這種類似于巡防隊的行動也是要付出資源的。大批佃戶日夜看守巡邏,不管是燃料還是糧米,耗費總是要主家補貼。
當然,比起湖北佬的捐稅來說,這些代價就不算什么了。畢竟這種高強度的對抗不需要持續很久,大伙咬咬牙也撐得起。再加上聯盟新加入的鷹派縉紳黃老爺表示,他有半倉庫的陳爛米可以拿出來支援各位后,聯盟頓時士氣又漲了一波。
在做好防御的同時,聯盟的另一路使者也來到了三山島。
八百里太湖,北臨無錫,東近蘇州,橫跨江,浙兩省,景色秀美,天水交融,山外有山,湖中有湖,委實是一處聚匪藏兵的風水寶地。
三山島在蘇州西南的太湖中,為一大二小的山島。
太湖中攏共有大小島嶼四五十個,而三山島位置險要,位于江浙兩省交界,歷來為蘇滬杭水路交通之咽喉,所以盜匪時常借此地周轉,四方浚巡來去。
既然是這樣一處要地,那么三山島上的居民自然和盜匪脫不開干系。有明一帶,三山島上共有600戶3000余口的常住居民,而這些人除了打漁種橘外,加入匪伙出去做一票也就成了閑暇時的日常。
歷史上在三山島內,平均每0.18平方公里就有一座寺廟。不大的島嶼上,各種寺、廟、庵居然擠下了十余座,可見三吳膏粱之地,信仰之爭是何等激烈。
而今天在三山主島的一間廢棄庵堂里,正有一場大會在進行。
幾十號穿著短褐,腰別短刃的江湖漢子此刻正圍繞著殿里的佛臺站成一圈,這些與會人士里,包括了太湖眼下最大的三家匪首,以及三五個小幫派的掌柜,以及他們的親信手下。
而這場會議的召集人,則是兩位穿著青袍,戴著四方平定巾的文人。
這二人中為首的是一個秀才,名叫毛易。此人和尋常秀才不同,生得是膀大腰圓,一臉橫肉,看上去委實不像個讀書人。
此刻的毛秀才,正一只腳踩在地上的菩薩泥像上,拔高了身子,對著圍在身旁的諸位老大在侃侃而談:“那‘港務處’的地窖里,如今存了不下四十萬兩銀子!老爺們可是說了,這一票不分成,全由你等自取!”
毛秀才說到這里,洋洋得意地掃視了一圈:“老爺們還說了,這次事成之后,凡是出過力的掌柜,今后‘出貨’的價錢,一律提高半成!呵呵,怎么樣,夠大方了吧?”
果不其然,毛秀才話音剛落,周圍一圈人的臉上,大多出現了興奮混和著殘忍的笑容。
下一刻,一個矮壯敦實的黑臉漢子問出了大伙的心聲:“那處私港防備如何?”
這漢子叫牛金鑼,是三股湖匪中,眼下聲勢最強的巢湖幫老大。
巢湖在江北,那么這巢湖幫的人,自然也來自江北。這些人的成份大多是運河上破產失業的漕夫,漕丁,順帶著囊括了江北跑來討生活的流民盜匪,一直以來巢湖幫就是太湖中的大型勢力之一。
聽到巢湖幫老大詢問,毛易點點頭后,便從袖中掏出一卷輿圖,鋪開在滿是灰塵的佛臺上,給群盜詳細介紹起了上海港的布防:“如今所有倉棧都是空的,外港的商棧也不剩幾個人,故你等到時只需直搗黃龍便可。”
“港務處就在碼頭旁,是獨獨一所二層石樓,很顯眼,老遠便能看到。這處大院外圍只有一圈矮墻,高不及五尺(1米5),便是小兒都翻過去了。”
“那熊道的家丁有五十人,個個持著鳥銃。此處各位當家需得小心,那鳥銃十息內便能打出一發子藥,射程在三四百步,端地十分厲害!”
“毒煙炮仗也要小心,其中也不知摻了何等藥草,十分霸道,中者口鼻流涕,目不能視,需得用濕巾蒙面方能解。”
“除此之外,尚有約五十人的文案帳房,晚間就歇息在一旁這些矮院里。”
“另有約五百人的民伕,都在遠處的倉棧里過夜,此輩無需搭理。”
“止有一處各位需得牢記:那熊道的性命萬萬動不得。此人留著發髻,和手下那些短毛不同,十分好認。”
“抓到后,恭敬請回太湖,等我來與他商談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