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陽落海,浪涌潮生。黃昏的渤海灣,沉寂在懶洋洋的氣氛中,即將進入沉睡。
靠著一根破爛的廊柱,胡子拉碴,一身短打的蔣虎,同樣懶洋洋半躺著,嘴里叼著根稻草。
蔣虎是天津本地人,早年間做過游俠兒,也跟過馬幫。等到崇禎爺上位后,年景愈發不好,蔣虎違反大明律的買賣也沒少做。
后來,突然有一天,來自南方的船隊塞滿了港口,新奇的南貨堆滿了貨棧。
時至今日,天津衛早已變成了北中國最大的貨運集散地。闔城老少無一里外,都主動或被動地變成了曹大帥的員工。
這座城市,幾年前就姓曹了。
蔣虎也沒有逃脫這個規律。城里面既然好找活了,他也沒必要去外間過苦日子。一來二去,憑著本地老戶的優勢,蔣虎在梅老爺的金利來商行聘了保安。這幾年下來,人界中年的蔣虎,算是過上安穩日子。
今天他是被派出來“望風”的。
話說,自從韃虜再一次入關后,天津就是一日三驚。現如今,通往西邊和北邊的商路已經全部斷停。
隨著時間推移,氣氛越來越緊張。每天都有最新戰報傳從港務局的官方快報上傳出來:入關十余日,韃虜已陷京城周邊十余城,擄得生民十余萬,財貨無數。
穿鞋的最見不得光腳的鬧事。現如今天津城里的富豪和中產人數呈指數型上漲,遍地財貨,富可敵國,不正是韃子最喜歡搶一把的肥羊之城嗎?
雖說有飛虎營坐鎮,但其單薄的人數在韃子十幾萬大軍面前,怎么看都不保險。于是城中“父老”一開始便合伙湊了幾百萬兩白銀的軍餉,前去飛虎營請愿,希翼能請動大帥再次出山滅寇。
至不濟,也要派些人馬來保衛桑梓。
不成想,飛虎營不但退了銀子不說,還放出消息:大帥正率主力在海東清繳哈士奇國反叛軍,短時間內回不來。
這一個消息,把闔城老少嚇得不清。
好在隔了沒幾天,就有幾千名東江鎮兵馬泊來天津協防。
天津就在東江鎮和登州中間。早年間毛文龍和登州官場那點破事,直至后來東江鎮崩散,天津人在隔壁是一清二楚。
雖說看不上東江鎮的叫花子,但既然是大帥邀來助拳的,老少們還是捏著鼻子對前者表示了歡迎。
就在這種煎熬中,卻總有聰明人能猜到些什么的。明人,只是缺乏了幾百年的見識。單論大腦容量,明人和穿越者沒有區別。
譬如說天津商會主席,金利來商行東主、本地著名社會賢達,飛虎營某營營長梅撫西之父,梅老千戶。
梅千戶是接觸曹氏最深的本地人,所以他平時也參與了一些軍民共建項目.這次大戰,梅千戶就負責天津各坊市的支前運輸隊組建,以及擁軍家屬的安置慰問等工作。
大約是從支前運輸隊的籌建力度上嗅出了點什么。梅千戶最近,開始秘密派人去海河口“望風”了。
蔣虎做為梅家的老保安,這幾天輪到他去海河口望風。
海河入海口,距離天津城還有點路程。早在好幾年前,穿越勢力就在海河口發動了大型工役,沿海岸修建了天津外港。
蔣虎今天待的,是外港南邊的一處廢棄墩臺.現如今早就沒有什么海盜了,也沒有衛所兵了。兩者不知不覺間都消失了。
和蔣虎一同待在墩臺上的,是另外兩家大佬派出來的望風人。
他們三個已經在墩臺上待了兩天。每天都是大清早來墩臺望風,晚上回外港睡覺,很是無聊。不過過了今夜,蔣虎就可以回城換人來了。
就在蔣虎無聊望著南邊大海發呆的時候,一旁錢行史員外家的護院老吳悶聲說道:“時辰差不多了,回吧?”
蔣虎聞言來了勁。雖說這會天色離黑還早,但畢竟已經是黃昏,說下班時間到了也沒問題。誰讓待在墩臺上太過無聊呢。
于是蔣虎一個蹦子跳起來:“走走走,回港,殺雞,切面,再鬧兩口。”
墩臺上三個人一對眼神,紛紛開始收拾帶來的零碎裝包,然后挨個踩著梯子往下走。
就在最后一個最年輕的護院小廖準備下梯時,無意中抬頭看了一眼的他,卻突然僵住了:“虎,虎爺,我咋是看見煙了呢?”
已經下到墩臺二層的蔣虎,聞言趴在梯子上愣了愣,最后還是又爬了回來。
“啊!”爬回來后就只一眼,蔣虎就愣住了:目力所及之處,一道淡淡的黑線出現在了海天之間。
“等著看。”蔣虎定了定心神:“沒準是小貨船隊。”
沒多久,蔣虎就自己打了自己的臉。海面上粗黑的煙柱似緩實快,從一變二,再從二變三,越來越多,直至最后顯出了全貌:一個巨型船隊。
又過一會,看清除打頭的幾艘威武的戰列艦后,蔣虎使勁拍打著自己的大腿:“哈,有大炮艦,該是應了老爺說的這是曹帥親至了啊!”
三個望風的飛一般爬下墩臺,跳上一旁帶來的馬匹,風馳電掣般往天津城趕去。
這幾位都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人,天津又是北中國馬匹集散地,所以他們都是一人雙馬。一路不停,來回換馬,幾十里路說話就跑完了。
得知消息的梅千戶大喜過望。賞了蔣虎銀子后,一疊聲下令,命府中下人連夜準備好香案等物,以備不時之需。
第二天凌晨,天光稍稍亮起,老城內外已經喧鬧起來,消息閃電般在明人中傳播。大批騎馬甚至步行的人,紛紛出城,沿著海河兩岸尋找目標。
上午十點,喧鬧的人群回來了。他們伴隨著海河中冒著黑煙的船隊,像是接親隊伍一般,呼喊著,笑鬧著,人流匯聚成了歡樂的海洋。
正午,北伐軍參謀長衛遠,第一個從三千噸級的開遠號戰列艦上走了下來。萬民矚目中,北方大都督韓小波迎上前,兩人緊緊握手。
緊接著,潮水般的歡呼聲中,背著戰術背包和步槍的北伐軍士兵,從船艙中涌出來,開始下船。
衛遠這邊,則在韓大都督引領下,與一旁備好了香案,背后插著“解民倒懸”“澤被蒼生”等旗幟的本地“父老”打招呼寒暄,順帶感謝一番父老們擁軍支前的準備工作。
這一天,是九月二十七日,距離李繼春破揚古利,剛剛過去三天時間。
隨后,草草吃了兩口飯,北伐軍自司令韓小波以下,所有營以上軍事主管,齊聚飛虎營大堂,開始緊急戰略部屬。
第一項,自然是通報當前局勢。
一個臂章上繡著神秘符號的信息化作戰參謀,指著大地圖上諸多要點,講出了現在的局勢:飛虎營騎兵主力,目前依舊在唐山一線和敵蒙古八旗一部對峙。
按照之前的指令,為了避免刺激到敵人,所以飛虎營騎兵只保持了唐山一線的實控權,并沒有和蒙八旗過多接觸。
其次,自今天凌晨開始,原春雷營騎兵一部,以及東江鎮騎兵一部,已經在天津北、西、南三個方向撒開了封鎖線。自今日凌晨起,天津許進不許出。
這個封鎖動作,預計能保證四十八小時內的信息遮蔽。
“用不到那么久。”
高座于上首的參謀長衛遠,這時大聲說道:“咱們的主力已經在登州修整了好長一段時間,不存在水土不服的問題。今天下船,明天就可以開拔。”
“嗯。”韓小波贊同地點點頭,吩咐道:“說一說清軍兩方面主力的情況。”
“京畿地區的西線清軍主力,沒有觀察到明顯撤退跡象。其最遠一部,目前已達邯鄲、館陶一線。”
韓小波和衛遠,不為人知地對了一下眼色:還是收斂了許多啊。
穿越者內部,有一些只能自己人分享的秘密:原本歷史上,這次入關,后金兵鋒最遠鋪平了黃河一線,東邊抵達了天津寶坻,比這個位面大膽了許多。
“東線清軍主力,根據兩小時前的電報,并沒有繼續攻打春雷堡。”
聽參謀這樣講,韓小波和衛遠互視呵呵一笑。
額駙揚古利自三天前送光了手頭的白甲兵后,就像被打斷了脊梁的狗,癱在春雷堡下不動了。
而根據北伐軍參謀部判斷,稍后收到消息的阿濟格,不太可能再一次鼓動揚古利作戰已經在大明腹心地區盤桓了一個月了,收獲也達到了最低預期。
這種局面下,考慮到揚古利的下場,阿濟格對曹氏的忌憚肯定提高到了頂峰。所以,這兩天內,阿濟格有很大概率下令撤軍。
思索片刻,衛遠肯定地說道:“時間剛剛好。即便貝勒爺現在下令撤軍,分散在廣大地區的部眾、財貨以及移動緩慢的俘虜,都是需要時間歸攏的,沒有二十天時間,他撤不走。”
這一次,早已有了通盤考慮的韓小波,并沒有給大家過多的討論時間。很快,在和衛遠低聲私聊幾句后,韓小波起身,開始下達作戰命令。
一:重炮部隊要發揮英勇頑強,紀律嚴明的作戰精神,即刻出發,爭取早日抵達戰區。
二:輜重部隊隨即出發。
三:主力步兵于明晨依次出發,目標唐山。
四:其余騎兵主力,掩護步兵緩慢前進。待行至唐山一線后,全軍加速突擊,目標三屯營。
以上是行軍命令。至于戰術.同時起身的參謀長衛遠哈哈一笑:“敵我實力差距過大,平推則可。”
隨著司令官一聲令下,天津武庫中早已儲備好的四門二十四磅長管海軍重炮,在眾多炮兵牽引下,緩緩出了庫。
接下來,人數多達五百一組的支前隊伍,分工合作,將火炮分別掛在了二十匹馬組成的馬隊身后。
支前隊伍都是以天津城內各坊市命名的。面帶驕傲之色的壯漢,喝干里甲敬的二鍋頭后,瀟灑地扔了碗,然后在路邊街坊鄰居們的叫好聲中,驅趕著馬匹,沿著主干道,緩緩將重炮拉出了城。
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北伐軍這一次先行出發的輜重隊伍,也是頗有當年淮海戰役的風采:幾千輛小推車在當天下午陸續出城,上面插著各種三角形的小旗。
第二日一早,天色還沒有發白的時候,大批北伐軍士兵就靜悄悄踏上了北行的道路。同一時間,北伐軍司令部隨軍出發。
北伐軍司令部的戰略很簡單:天津距離唐山兩百里。二十八日步兵出發,正常行軍,三十日前,主力就能到達唐山一線。
到那個時候,無論怎么掩飾,大部隊都不可能不被蒙古騎兵發現。所以,一切的戰略佯動,三十日開始就沒有必要了。剩下的就是突擊。
大戰前的緊張氣氛下,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二十八日全軍趕路,二十九日,總人數超過一萬五千,分五路前進的北伐軍步兵主力,超過了行動緩慢的重炮和輜重部隊,趕到了唐山以南二十里的碑莊修整。
俗話說,無巧不成書。就在這天下午,騎在馬背上的韓小波,收到了無人機發來的實時監視報告:京畿地區的清兵有收縮跡象。
另:春雷營急電,揚古利部開始緩慢撤退,請示是否追擊。
“都是步兵,追什么。告訴李繼春,守好堡子,追人的事他不要管。”
說到這里,韓小波用手背甩了一下電報:“看看,貝勒爺終于下決心了。”
“駙馬爺是二十四號敗的,算貝勒二十五號接到消息。”一旁馬背上的衛遠接過電報看完后,沉吟了一下,這才說道:“也就是說,貝勒用了三天時間,終于決定了戰略撤退。”
“也不能算慢。畢竟駙馬爺只是沒有攻下城堡,蒙古人也沒有發現我主力北上的消息。”韓小波甩了甩馬鞭繼續分析:“貝勒爺現在人在薊鎮,不可能知道我們出發了。所以東西兩線清兵的行動,是溝通完畢后的有序撤離。”
衛遠搓了搓胡子拉碴的下巴:“東線這邊,額駙緩慢撤退,那也不是知道我們來了,而是無奈回走廊山口布置防線.嗯.我看可以臨時調整,讓騎兵先打。”
韓小波哈哈一笑,然后加鞭催馬:“敵不動我不動,敵欲動我先動嘛。哈哈,這個方案我同意,讓步兵正常行進,咱們帶著騎兵趕路。”
司令員和參謀長統一了意見,全軍就要貫徹執行。
當天下午,局勢突變。一直以來謹守唐山防線的飛虎營騎兵,突然間,在整條戰線上,對當面蒙古騎兵發起了猛烈進攻。
甫遭打擊的蒙古騎兵,二話不說轉身就逃。
這些日子下來,蒙古人早就摸清了己方和對方的實力差距。要不是看飛虎營沒有攻擊欲望,蒙古人早就轉進了。
蒙古人這一逃,趕在黃昏前,輕松跑完了一百多里路業已率軍回返的額駙揚古利,由此知道了最新軍情。緊接著揚古利便下令全軍加速,以急行軍的態勢往山口趕回。
揚古利知道軍情的同時,由北方大都督率領的北伐軍各路騎兵縱隊,業已追趕到了春雷堡下。
帶著諸將下馬,親自來到春雷堡墻的人肉緩坡前,韓小波等人也是赫然起敬:穿越眾自出山以來,從來都是裝備碾壓敵手,很少能打出如此慘烈的攻防戰:“李繼春,你部英勇善戰,作風頑強,頓敵于要隘之下,此役當居首功!”
一旁穿著校官服的李繼春,當即立正:“全靠大都督指揮有方,將士用命。”
韓小波呵呵一笑:“也不用謙虛。這樣,春雷營之前的一千騎兵,現在就歸建。咱們后續再以春雷營為基礎,擴建北伐第四師,你繼續擔任師長。”
韓小波這兩句話,頓時令他身后一干東江軍頭不爽了,紛紛拿斜眼瞥起了李繼春這個老雜毛:北伐第四師是正規軍番號。韓小波這句話,就代表李繼春一戰脫了客將籍,轉入大帥嫡系了。
李繼春當即敬禮:“末將謹遵大都督軍令!”
“至于其他封賞.”韓小波干笑一聲:“容后再說,你們都懂的。”
“末將不敢,末將曉得輕重。”
在場的都是老牌反賊,誰還能不懂韓小波的意思:曹大帥現在還不能以皇帝名義大肆封賞下屬.這不那誰誰還在龍椅上坐著呢,大帥還是要臉的,程序正義還是要講的,畢竟都忍了這么久了,也不差這幾天。
說到這里,韓小波摳了摳臉,開始安排起了下一步工作:“那就這樣,我們去追駙馬爺,你繼續守在這里。”
李繼春自然清楚大軍動向,也知道自己責任。但這種時候,他肯定要表一表請戰姿態的:“末將愿隨大都督同往!”
“李繼春,本將勸你凡事掂量著些!”
韓小波這邊還沒說話,一旁東江鎮名義上的太子爺毛承祿終于忍不了這個野孩子了:“癩蛤蟆打哈欠,仔細撐破肚皮!”
毛承祿這一噴,東江群雄頓時都義憤填膺了。這邊話音剛落,那邊還不知道自己差點就成了歷史榜前五的降將的孔有德,也是很絲滑地開始給大都督上眼藥:“李繼春,需知你只是個降將,莫要忘了身份哼,同往怕不是欲尋哪個韃子大將敘舊?”
“有完沒完?有完沒完?”
韓小波沒想到稍一愣神,就冒出來這么一幫噴子。氣憤之下他甩起馬鞭凌空抽了一把:“詆毀同僚,還降將?你什么檔次?啊?都沒事干了是吧?沒事干給老子滾回天津。”
韓小波話音剛落,見都督生了氣的東江群雄,頓時口中直喝得罪,饒恕則個.紛紛上馬追敵去了。
“不要管這幫人,素質太差。將來建國了,他們都要回爐,等出來,在你面前都是小弟!”
見都督連這種話都說了,心境早已平和的李繼春,很感動地又拱手做了禮:“末將謝都督緩頰。”
“嗯。”返身欲待上馬的韓小波,最后問了李繼春一句:“知道釘在這里讓你干什么嗎?”
可憐李繼春重建春雷營,這些年釘在永平,今天這一幕他不知道推演了多少次,怎能不知道韓小波所問何意。
下一刻,李繼春毫無磕絆地回道:“關寧軍。”
“對,就是關寧軍。”韓小波翻身上馬:“騎兵撒出去,見關寧軍就打。給我盯緊嘍,別讓那幫雜碎壞了老子好事。”
“末將尊令!”
氣喘吁吁,駙馬揚古利帶著手下不到兩萬的旗丁,急行軍一天,趕了五十多里路。終于在天將黑時,全軍跑進了燕山走廊的山口。
這個時候,揚古利才算是稍稍心安了:燕山走廊東端就是一條寬度不到百米的山溝,一萬多人守這條溝,人數稀少的飛虎營是攻不進來的。
不過,看著旗丁歪七扭八躺在地上的慘樣,揚古利現在也沒辦法要求這些人連夜在山口修筑防御工事。
在和二大王多鐸商量一下后,兩人草草分了工:揚古利帶著旗丁守前端,多鐸帶著僅剩的一點滿人精銳和蒙古騎兵守后方。然后全軍明早起來修工事,封山口。
其實,對今天的消息,額駙早有心理準備。按時間算,他這邊五天前就崩掉了,春雷營自然會通知后方。飛虎營拖到今天才沖上來打落水狗,在揚古利看來,已經算是反應慢了。
至于說突然發動的飛虎營身后會出現曹氏主力大軍盡管這個假想這幾天時常出現在夢里,但醒來后的額駙是不敢想的。
好在,噩夢終于要結束了。
現在只要在山口把守幾天,等京畿地區的大部隊撤出喜峰口后,駙馬爺也就可以回到心愛的白山黑水了。
接下來的夜間,山口外倒是出現了少數火槍騎兵騷擾,并沒有大動作。
如是,一夜安穩過去。
清晨,累了一天的駙馬爺,被人狠狠搖醒:“額駙,東.東江鎮!”
“東什么?”一個警醒跳起來的駙馬爺,站上山坡就朝山口外望去。
隨即,揚古利倒吸一口涼氣。
山谷外的平地上,一條黑色橫線正接近谷口。仔細一看,卻是厚厚的一個騎陣。所有騎士正牽著馬緩緩走來,人、馬身上皆套著黑色鎧甲,款式和捅穿白甲陣的春雷營一樣,只不過是啞光黑色。
騎陣正中間的旗幟上,掛的是一個“曹”字認旗。
令揚古利震驚的是,曹字認旗旁邊,還有一面豎旗,上面繡著一行大字:故東江鎮總兵官,左都督毛。
“毛文龍?”
就在揚古利疑惑的時候,黑線更加接近,他也看到了其余小一號旗幟上的字號:孔,毛,尚,耿,李.
孔有德.
毛承祿.
尚可喜.
耿精忠.
李九成.
看到旗號,和東江鎮打了多年交道的揚古利,條件反射般念出了這些姓氏背后代表的名字。
“勤王?”揚古利喃喃地道,有點不可思議:“勤王不該去京城嗎?”
這時候,多鐸拍馬趕來了:“額駙,是東江那伙叫花子?”
“不是叫花子了,是曹氏的獵鷹。”
揚古利陰著臉,先對著周圍大喝一聲:愣著做什么,全軍列陣,拒馬陣!
然后,他低聲對多鐸說道:“你且去后陣。見我頭陣散了,你須命蒙古人死戰!稍后你本人速回三屯營,陳兵死守,以侯貝勒大軍!切記,三屯營不能丟!闔族性命就在你手中!”
多鐸滿頭冷汗直冒:“我省得,額駙你呢?”
看到東江騎兵身上鎧甲那一刻,揚古利已經知道,自己之前的噩夢實現了。
正好,反正他也很難回去交待。
這次兵敗春雷堡,揚古利親手葬送了兩萬以上的俘虜和旗丁,另有上千名主力精銳。這其中包括了正黃旗幾乎全部的白甲/紅甲兵。所以,揚古利現在本能為自己選到了最完美的一條路:“我帶人死守,你莫管我。”
戰事緊急,多鐸點點頭拍馬就走。
揚古利則連聲厲喝,命手下這幫二線旗丁拿起任何可以稱得上是棍子或者長矛的東西,斜斜插在地面,在狹窄的山溝里擺出了陣勢。
就在密密麻麻的旗丁擺陣這當口,對面黑色陣線業已來到谷口。一聲長長的號角過后,黑漆漆一片的騎士,翻身上了馬。
緊接著,只見敵陣中“孔”字大旗一陣搖晃,然后有五騎一列,共十列的一個五百人騎陣,移動到了谷口右側。
根本不用動員。所有人都和韃子有血海深仇的東江鎮士兵,紛紛用胳膊夾緊了騎槍。
深吸一口氣,“驍勇善斗,臨陣先登,為諸將冠”的原東江參將孔有德,拉下黑色面甲。引韁催馬的同時,斜斜將手中長槍放低了三十度。
隨著孔有德動作,整個方陣同時埋槍啟動。之前令人窒息的空氣中,終于傳來了舒緩神經的馬蹄聲。
然而,數十秒后,被山谷回蕩放大的密集馬蹄聲,就變成了索命魔音。頂在前排的旗丁,此刻恐懼的瞳孔已經放到了最大。
有人在黑色洪流沖擊之前,就被震顫的地面和震耳的魔音嚇跨了神志,腿軟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也有人丟下槍矛轉身欲逃。
可惜,都遲了。
重甲騎士狠狠撞進了旗丁陣中。緊接著,噗嗤嗤的鐵器入肉聲響起,然后是被撞飛的悶哼聲,以及殘肢飛上半空后的慘叫聲。
旗丁多數都是沒有甲的,有甲的之前都送葬在春雷堡下了。所以孔有德方陣的沖擊無比順暢。
就像黑色的聯合收割機做業,山谷中看上去密集的長蛇陣,完全阻擋不住鋼甲連環馬陣的沖鋒。無數旗丁像麥子一樣倒下,血肉頓時隨著孔有德部的路徑開始鋪設在地面。
位置在步兵長陣后方的揚古利,完全意料到了現在的結果.之前他手下的白甲兵也是被這種鎧甲砍瓜切菜一般殺光的。
不過揚古利倒也沒有絕望:孔有德部在沖了將近二百米后,沖擊勢能終于喪失殆盡,進入到了棄槍用刀的肉搏階段。
騎兵最大的優勢就是勢能。一旦喪失勢能,總會被步兵打下馬的。
然而,就在下個呼吸,轟隆隆的馬蹄聲再一次回蕩在山谷。在揚古利愕然的眼神中,另一個五百人的騎陣出現在了揚古利左手。就在他望見騎陣中“毛”字認旗那一刻,騎陣已經催到了最高速,斜斜捅入了旗丁陣中:東江毛承祿。
看到再一次開啟的黑色收割機和旗丁飛濺的血肉,揚古利這才意識到,之前孔有德部是從右方劃了個斜線沖擊的本陣。等到勢能用盡時,將將好給后方的毛承祿留出了通道。
情知今天不能幸免的揚古利,在眼下這種絕境中,兇性畢露。他順手抽出腰刀,先是連著砍了幾個轉身的旗丁,同時用滿語大聲呼喝,與親兵一起,簇擁著旗丁方陣往前方涌動。
事實上,由二線旗丁組成的長蛇陣,此刻早已潰散。唯一的好處是,山溝狹窄兩側陡峭,導致旗丁無法四散奔逃,只能擠擠擦擦擺出一條松散的長蛇任人宰殺。
終于,好不容易將面前的旗丁都趕入敵騎陣前搏命后,揚古利熬到了毛承祿部停馬。
獰笑一聲,額駙挺刀上前,準備拉一個夠本,拉兩個賺一個。
然而,慘烈的戰斗,天翻地覆的戰場,以及臨死前的各種慘叫,早已屏蔽了額駙的聽覺,使他變得遲鈍了許多。
下一刻,另一排震天的黑甲騎出現在揚古利面前。在他被撞飛至半空時,他最后一眼,看到了主將旗號“尚”。
殘忍的騎兵接力突擊,致使無甲的上萬名旗丁像割草般被一路殺穿。沒等第三陣的尚可喜動能用盡,被恐懼的收割場面和漫天飛舞的血肉嚇破了魂的旗丁,終于徹底潰散。
這些旗丁不惜轉身爬上兩側的峭壁摔死,也不愿再面對重騎突擊。
步兵陣散了,就輪到蒙古人的騎兵了。
穿著皮甲的蒙古人,原本就是來打零工的,怎么可能用自家的大餅臉往可怕的黑色鋼甲上撞。于是,沒等第四棒的李九成方陣沖到面前,喪膽的蒙古輕騎已經開始掉頭跑路。
然而,在狹窄的山道上群體掉頭,哪有那么容易。李九成部終究還是狠狠突入了蒙古人的騎陣中。
就這樣,總數為三千的重甲騎兵集團,硬生生鑿通了超過兩萬名滿蒙八旗守衛的燕山走廊東段。
殘忍但其實并不太慘烈的鑿擊站,導致長達三十里的走廊,沿途全部糊滿了旗人和蒙人的血肉,活生生殺出了一條血肉胡同。
地域般的景象,令隨后趕到的騎兵營以及北伐軍大佬大為震驚。
好在,三十里路很短,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待到大家緩過神來時,前方山間的丁字路口,已然出現了一座大型軍營,正是此行目的地:三屯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