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桓跟著趙英來到了集英樓,還沒有走到門口,就聞到了一股墨香味。
他信步走入集英樓,見到了等候在集英樓的一百多名畫師。
學畫是一件極為奢侈的事,從古至今都是如此。
光是染料、畫筆,以及求學的學費,都是要遠超平常的學業的花銷。
而翰林院圖畫院,根據趙桓的了解,并不是太學和國子監那種國帑花錢培養,而是由他們自己負責花銷。
趙桓僅僅看到了十多個女子,多數都是男子等待在集英樓中。
“參加陛下,陛下安泰。”
趙桓在山呼海喝中,走上了月臺,坐在首位上。
他打量著面前的畫師,按照趙英的安排,他們在燕京見過皇帝之后,就會奔赴金國、克烈部、高麗、倭國。
做的工作就是幫助皇城司的察子們,描繪人物畫像,方便察子們按圖索驥。
還有勘探地形,畫出堪輿圖,畫出城防圖等圖錄,送回大宋。
“都起來吧。此去域外,本就是異國他鄉,歸國之后,過去功績還不能公示天下。前路坎坷磨難頗多。萬分小心。”趙桓看著面前的一百多名畫師,感慨的說道。
大宋,或者說,世界就是如此。
人間百態,各有不同。
有杜充、秦檜這種只為自己的自私自立之人,也有不畏困難危險,矢志報國之人。
“謹遵圣誨。”眾人連忙俯首說道。
趙英大聲喊道:“今日考矯人物畫像,以兩名宮女為參考,三盞茶的時間收筆,現在開始。”
一盞茶大約十五分鐘左右,三盞茶就是四十五分鐘。
趙桓坐在御座上,看了兩道札子,讀了幾頁皇考,時間就這樣悄然的過去了。
整個集英樓非常的安靜,只有筆尖摩擦紙張的聲音,還有那略微有些粗重的喘氣的聲音。
趙桓還站起來巡視了一圈,結果站在一名畫師背后看了一小會兒,畫師就很明顯額頭冒汗,手抖的畫歪了。
趙桓也失去了巡視的興趣,自己的巡視,只會給他們壓力。
不過這一圈下來,趙桓才知道大宋的人物畫,居然不是黑白水墨畫,而是五顏六色的彩色的畫!
這不符合他對國畫的認知啊。
當然對于他來說,他那點國畫水平,也僅僅停留管中窺豹的層次。
歷史提醒:自周朝以來,歷朝歷代就設有染草之官,又稱之為染人。例如秦有染色司,唐宋皆為染院,明清為藍靛所。
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可從藍草中提煉染料,凡藍五種,皆可成靛,菘藍、蓼藍、馬藍、木藍、莧藍等皆可制藍。
赤色可用赤鐵礦粉,而后大規模使用茜草。黃色可用梔子提煉,黑色乃是取自烏柏。
除原色青、赤、黃、白、黑五色以外,還有間色,共達二十四種之多。
中國的藝術史是一部繽紛多彩的歷史,而非狹隘的、簡單的黑白。
秦時兵馬俑本是彩繪,唐三彩更是聞名遐邇,宋磁窯黑白瓷器聞名世界。
調色是一名畫師的基本能力之一。
趙桓看了系統的介紹,略微有些疑惑的問道:“可是為什么我記得那些畫都是黑白的啊。”
五彩斑斕的黑放上幾年還會褪色,更何況放了千年呢?
趙桓瞬間懂了,中華文明,源遠流長,不僅僅是長度,還有深度。
原宋欽宗有著深厚的繪畫功底,是否調取記憶展示?
“展示一下。”趙桓津津有味的開始了觀看宋欽宗的記憶,有個十分喜歡繪畫的宋徽宗在,宋欽宗的繪畫那也是相當的厲害。
趙桓看完之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李清照上次給自己畫了個畫像,自己還沒還她一副畫像,趁著這個功夫,趕緊把這幅畫給補上。
趙桓認真學習的模樣,在趙英眼里,更像是發呆。
“官家,都畫好了。收上來了。”趙英小聲的提醒了一下沉迷于學習的趙桓。
趙桓回過神來,看到了桌前的畫作。
同樣還看到了,畫師手上那么多粗細不同的毛筆,再看看他們手腕和指頭上的老繭,就知道他們在這一領域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
趙桓打開了第一幅畫像的時候,又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兩名宮人。
“真乃是丹青神化,六法具備,萬象無失啊。像!栩栩如生也。”趙桓連連感慨。
六法是繪畫的專業詞匯,是趙桓現學現賣的一句夸贊,是六種繪畫技巧。
顯然第一幅畫,畫的很像,而且很有神韻,甚至連氣質都表現出了幾分。
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趙桓將這些畫像翻動了幾幅,都是一樣深厚的繪畫功底!
“好!當賞!”趙桓對著趙英說道。
“謝官家恩典。”又是一陣山呼海喝。
趙桓從他們身上,同樣看到了大宋的希望。
趙英又走下臺,收起了他們畫的另外一幅畫,小心的歸納好。
而這些畫師們紛紛將對坐的畫師手中的畫,拿在了手里,寫上了姓名,交給了趙英。
等到趙英回到月臺的時候,趙桓才問道:“這是做什么?”
趙英將一沓畫收好,說道:“這是皇城司察子們出發的時候,給對坐的人畫的像,畫完確認之后,會寫上自己的名字。”
“方便以后確認身份,防止有人冒充。若是有人死在了敵國,或者杳無音訊,就會把畫像送到他們家中,說明他們的去向。”
趙桓吞了吞喉嚨,這是留在集英樓里的遺像。
他看著月臺之下百十名畫師,他們現在是站在自己面前活生生的人,
但是離開了集英樓,趕赴各地之后,他們就成了一張紙和一個名字。
他們就變成了一條條消息,而且他們之中,一定會有很多人,連消息都沒有。
趙桓也有點理解,為何趙英失語想讓自己來看看了。
此一去,再無相見。
趙英樂呵呵的說道:“這也就是眼下的光景,才有這等待遇。”
“之前太上皇的時候,誰辦這些事啊,太上皇嫌麻煩還花錢,這些畫師聘不上工部,什么都沒有,也有不少人去了遼國和金國。”
“現在人沒了,還會給撫恤,不錯了。”
趙桓忽然想起當初,一百貫和五十貫的撫恤金,趙桓當時聽從了勸諫,將撫恤改為了五十貫。
他們抱著自我實現的目的,為大宋盡忠的志向,去踐行自己信奉的真理。
勇士矣!
趙桓看著那群畫師,收拾著自己的畫板、毛筆和染料夾,靜靜的坐在那里。
畫師們的目光,都落在了趙桓的身上,那眼神中充斥著希冀。
大宋的希望。
“官家,見也見了,夜深了,咱回宮吧。”趙英把集英樓安排給皇城司的畫師們收拾,把趙桓扶了起來,笑著說道。
趙桓站起來,對著即將趕赴各國的畫師,昂揚的對著他們說道:“諸君,一路順利。”
他覺得自己有點撐不住了,再看他們一眼,自己怕自己殿中臣子之前失態。
趙桓轉身離開的時候,聽到了身后畫師們的一陣山呼海喝。
“風蕭水寒,旌霜履血,或成或敗,或囚或歿,人不知之,乃至殞后無名。”
“銘曰:嗚呼!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來兮精魄,安兮英靈。長河為咽,青山為證;豈曰無名?河山即名!”
趙桓已經走到了集英樓的走廊里,他略帶僥幸,自己沒有在殿中失態。
“官家,你怎么了?”趙英在趙桓身后小聲的問道。
趙桓揉了揉眼,笑著說道:“沒事,眼里進沙子了而已。”
這段趙桓當然記得,這還是他當初在大同府,立勇義冢的時候,自己親手寫的《忠魂銘》。
而這兩段,趙桓當時寫的時候,就是寫的這些無名的英雄!
為了這些默默無聞,甚至連功績都無法明面上宣傳的察子們,為大宋安泰做的貢獻。
“人有所忘,史有所輕。天下可期,民族將興,肅之嘉石,沐手勒銘。噫我子孫,代代永旌!”趙桓喃喃自語的往前走著。
他的眼前不斷閃過的是:堅守陳留門的軍民,是岳飛帶著親事官的一往無前,是前往河東路上無人收束的骸骨,是破敗的太原城,是王稟一身的傷,是一雙雙渴望復仇的眼神,是埋在勾注山上的種師道蒼老的面龐。
是千里奔襲黃龍府連腳都凍掉半個的捷勝軍卒,是在興慶府提攜玉龍的黃彥節,是遠在高麗的魏承恩……
這一幕幕的場景出現在眼前的時候,趙桓的腳步有些踉蹌,同時非常確信,代代永旌一定會實現!
這一幕幕的的背后,是前赴后繼的人,他就是脊梁。
哪怕是神州陸沉!哪怕是中華有低谷的時候!也會因為有這些名留青史或者默默無名之人,也會為中華撐起一片藍天!
然后綻放出屬于他,僅屬于他的最燦爛的光芒!
代代永旌!
趙桓的腳步向前走動著,一個親從官風風火火的跑到了趙桓面前。
“大捷!保州大捷!沈指揮和楊都尉領兵,正面擊潰了完顏宗弼,完顏宗弼大敗逃離保州!前往本溪!”
“陳校尉帶領軍將,正在銜尾追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