茍教授也有藝術家的那種癡狂冷卻。
對著電視屏幕上放大的紅印,看了好一陣才轉頭:“你有點江南鄧派的影子,可又加入了蜀地的堅韌,是祖傳的?”
萬長生承認:“祖傳的,但其中很大受益是湖廣填蜀川的時候,帶來很多新的東西,我們家是土生土長的蜀川鄉下人。”
茍老再回頭看一眼屏幕,才開始收拾臺面上的東西,好像想起什么亡羊補牢:“你也不要驕傲,學無止境,你只是因為在一個封閉的環境學習成長,沒有受到這些年斷層和人人都追求市場化效益的影響,才顯得獨樹一幟,清新過人,但是要把這種風格堅定的走下去,這幾年千萬不要松懈,全力以赴的把各方面的口碑、獎項和資歷都完善起來,你有很大的前途。”
萬長生站在那,依舊是那件銀灰色襯衫扎在牛仔褲里面,隨意中帶點休閑的正式裝,硅谷老板們都喜歡這么穿,可他臉上的表情不隨意:“就因為篆刻是個無人問津的偏門,我就能捷足先登的抄近道?”
茍老聽出來萬長生語氣,抬頭對視,帶點欣慰的笑:“你覺得這是貪便宜撈好處,不愿意?”
萬長生搖頭:“您高估我的品德了,該抄的近道,該得的好處只要不損人害大局違規,我不會猶豫,但這種好處我不沾。”
茍老嚴肅了:“為什么?”
萬長生也嚴肅:“書法篆刻也獨立成專業,那就和國油版雕平起平坐,人家有多年成名成腕的人物,書法篆刻恰好是個空白,我就能抄了這個近道,可您倡導成立新的專業,目的是什么?”
茍老詫異:“把傳統藝術發揚光大,這還用說嗎?書法藝術你覺得沒有這個資格?篆刻藝術沒有這個資格?”
萬長生點頭:“有,可現在你能找到什么樣的人來發揚光大?不算我,你能找到一批優秀的篆刻家來做這個嗎?就算有,年輕的怎么延續下去,哪里去找學生來學?為了讓別人來學,降低入學分數?免學費?包吃住?還要不要配個女朋友?”
茍教授的表情開始露出意想不到的薄怒,應該是想不到萬長生居然如此毫不留情,甚至有些刻薄!
萬長生也注意到了,收回點語氣:“用給好處的方式換來的學生,就跟剛才那位教授一樣,他們圖的是好處,不是把書法和篆刻發揚光大,他們拿到文憑就會去做別的,來這里,只是因為拿文憑比別的地方容易,這是您的初衷嗎?”
老人家想不到看起來溫和的萬長生,竟然如此犀利,深呼吸下:“那你說該怎么辦?”
萬長生把語氣緩和下:“我還是那個態度,對更多的人做美術基礎培訓,無數沒有升學壓力的小美術培訓班,帶領孩子們走上接觸美術的啟蒙,當他們逐漸成長,愛好美術的孩子會繼續留在這片天地,終于走上專業美術的道路,而其中最優秀那部分有天賦的孩子才會走進美術學院,這時候他們已經清楚的知道自己要學什么,書法之美、篆刻之美應該在這些人中間展現,而不是為了拿文憑,容易出名找工作,來學書法篆刻,我覺得這是對書法篆刻的侮辱!況且,把字寫好是讀書人的本分,我沒覺得書法這種東西需要在美術學院特別專修。”
茍教授哼哼了兩聲:“年輕人說話還是要注意分寸。”
萬長生又是那句:“如果我們意見不同,那一定是您對,我只是表達我的態度,如果您覺得我需要認錯,我也可以誠懇的道歉。”
面對這種毫無骨頭的憊懶家伙,茍老簡直有點迷惑:“你……是不是對于當初取消考試成績的事情還耿耿于懷?”
萬長生直面:“您可能沒想過,對一個剛剛走上社會的年輕人,以作弊的名義被取消成績,對他的人生都是個污點,如果不是我會篆刻,恰好入了您的法眼,您覺得我這個人今天會在哪里?”
茍教授簡直有點痛苦:“你還是恨我處理得不好。”
萬長生搖頭:“我不恨您,我知道您認為自己做得是對的,我也知道您不是人品卑劣的想怎么著,我不過是恰好掉進你們學術之爭里的那個犧牲品。”
茍教授痛心疾首:“斗爭本來就是你死我活的殘酷!”
可萬長生話音一轉:“老實說,您對文藝的態度,我也是覺得趨同的,文藝就應該盡量宣傳美,懲惡揚善,忠孝義廉恥這些正面思想傳遞給老百姓,而不是那些消極的靡靡之音,相比之下我雖然跟童教授他們意氣相投,但他們過于藝術化的看法,我覺得是值得商榷的,藝術家不能過于放縱思維隨心所欲,凡事都要有個度,可這度,不應該是用行政手段,行政命令來完成,這點我又覺得童教授在那次處理會上講的那個意大利畫家爭奇斗艷的故事有道理。”
茍老盡力在思索年輕人的話,表情就越來越趨于嚴謹:“你想走條中間路線?”
萬長生攤開手:“我還沒想那么多,更沒那個資格選什么路線,我現在只是個大一學生,只不過我待在寺廟碑林,讀了很多史書佛經,不會簡單狹隘的把別人歸類好壞,而是用思辨的眼光去看待別人,在我眼里,您不是嚴肅可怕的領導,您只是著急好的東西沒宣揚,亂七八糟的東西卻大行其道,所以體現出來就是格外強硬直接,沒必要,真的沒必要。”
他才多少歲,居然這么面對個花甲之年的領導這么說話,一貫連院長都不直面爭論的茍老可能多少年沒聽見有人這么對自己說話,起碼在年紀比他小幾十歲的人中間不可能。
一直盯著萬長生不說話。
萬長生居然笑了:“我這也是仗著您還算照顧我,才斗膽說這么多,況且對我來說并不害怕失去什么,哪怕失去這個學籍,我的人生也不會因此變得灰暗絕望,但我始終想爭取做那些我認為有意義的事情。”
茍教授畢竟上了一下午的課,還是有點亢奮激動的狀態,這會兒終于顯出老人的頹態,伸手扶著講臺,連聲音都變小了:“年輕……是你的優勢,可年輕也是你的短板,你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已經是年輕人里面少見的優秀,可你把現實看得太簡單了。”
萬長生干脆到下面搬了張椅子過來給老人坐,在他眼中,這就是個有點刻板的犟老頭:“那位顏教授吹捧我,吹捧您的話,您覺得他是個優秀的教授或者老師嗎?”
茍老沉默下,才低聲:“可他有用,這樣的人哪怕是當條狗來用,也會該叫就叫,該咬就咬。”
萬長生站著,因為他站在講臺之下,所以倒也不用老人仰頭看他說話:“我沒資格說什么學校的事務,但如果這樣的人來帶領書法篆刻專業,您覺得會教出來什么樣的學生,為人師表,首當其沖的就是學生是不是敬仰老師的為人,只有覺得為師者尊,才會發自內心的跟隨學習,您不也說德才兼備,德比才更重要,這里就矛盾了?”
老人終于難得的放下那種架子,有點嘟噥的口吻:“你知道做點事情有多難嗎?花了多少年心血,才勉強看見書法篆刻獨立的希望,這是我畢生的心愿!”
到后面又有點亢奮,萬長生不激動:“因為難,因為著急,就簡單粗暴的強行推進,不問過程只要結果,甚至傷及無辜?”
茍老定定的看萬長生:“你就是恨我!那我也給你道歉,行了吧!”
萬長生被這種語氣內容逗笑了:“沒有,我是不認同你的做法,給我點時間,讓我來從基礎抓培訓,真正從娃娃抓起,好不好?”
都說老人都是老小孩,得哄著,也許萬長生在家哄爺爺哄慣了,當初和杜雯的奶奶不也挺合得來嘛,也許在老人眼里,這樣溫和的年輕人哪哪都好,更何況還有才。
茍教授那種一貫強行端著的強硬,竟然撤開后真如老小孩似的抱怨:“是,啟功先生也說過那句話,書法是讀書人的本分,不用特別專門立項,可我沒多少年頭了!”
萬長生笑著伸手:“走吧走吧,飯點兒了,我送您回家歇息去,這課您也上得真夠累,我也不可能經常來協助您這課,我現在打算重點學習雕塑呢。”
表情都緩和下來的茍教授,再次目瞪口呆:“什么?!”
那還搞毛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