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漓站在紫金宮的門前,望著天空飄蕩著的雪,有些悵然,也有些茫然。
從今以后,再無大周。
他其實也曾恨過,被下獄的時候,沒有恨,但是,在替他打開城門的老兵被黑龍衛斬去了腦袋的時候,他心中才產生了恨。
而如今,一切塵埃落定,他心中沒有多大的喜悅,反而有些疲憊和心累。
大周的亡,是大勢所趨,其實,若是沒有這一場修行風暴的到來,大周其實早已經湮滅在大勢中了。
或許,宇文秀連趙闊的叛亂都未必扛的過。
這一戰,對于江漓的影響是巨大的,修行人的參戰,顛覆了他對戰爭的了解,也顛覆了他兵家理念的了解。
望著天空簌簌的白雪,帶著冰冷和凄冷。
或許,這一戰之后,他差不多該卸甲歸田了。
宇文秀沉入了碧塘之下。
御花園內,氣氛有些沉默。
澹臺玄看著翻滾著血水的碧潭,沒有多少喜悅。
一個王朝的顛覆,終究是悲哀的。
看著那橫刀立馬,跪伏在漫天飛雪中的老宦官,宇文秀在最后的時刻,仍舊能有人陪著他,對于宇文秀而言,也算是一種幸運吧。
原本宇文秀的眼中一心只有黑龍,夫子離他而去,江漓離他而去,群臣與他背離了心,哪怕是黑龍十三甲,也不過是想要從黑龍那兒得到好處。
可就算如此,仍舊有人惦記和掛念著宇文秀。
“將老宦官帶下去,厚葬了。”
“另外,將大周天子的尸體撈出,葬入大周皇陵。”
澹臺玄對身后的士卒們道。
遠處。
霸王背負起了干戚,戰斗結束了,他也沒有必要再繼續留在這御花園,他還有屬于他的事情要辦。
澹臺玄看著霸王轉身離去的背影,眼眸中流露出了一抹凝重之色。
大周敗亡,那接下來,便是大玄和西涼的爭鋒了。
比起伐周之戰,大玄和西涼的立國之爭,可能會更殘酷。
玄武衛護佑著澹臺玄。
他們生怕霸王在這個時候,雷霆出手,將澹臺玄給抹殺。
畢竟,此時此刻,可以說是殺澹臺玄最好的時候。
霸王太強了,之前戰黑龍的時候,他們就看到了。
哪怕是黑龍十三甲都被霸王一人給屠盡。
這等存在,他們豈敢小覷。
澹臺玄倒是很平靜,他擺了擺手,讓玄武衛們不必這么的緊張。
霸王走到了御花園的出口前,腳踩著積雪覆蓋的青石,停滯了身軀,扭頭看向了澹臺玄。
霸王回首,淡淡的看了澹臺玄一眼。
澹臺玄也平靜的望著霸王。
兩位新國之王。
在這一刻,平靜對視。
一匹駿馬奔騰著,墨矩從帝京一路趕赴往北郡,馬不停蹄,趕赴了一天一夜。
按照他的推測,大周扛不了太久,必定會敗亡。
而一旦敗亡,便是大玄和西涼的爭鋒,新國之戰,比起伐周之戰,同樣的殘酷。
大玄國雖然看上去很強大,有玄武衛,有軍神江漓,有墨北客……
但是,嚴格來說,西涼國比大玄更強。
只因為……
西涼有霸王。
西涼有體藏境的霸王。
所以,墨矩覺得他需要邀請一位足以對抗霸王的存在,來幫助大玄。
否則大玄在接下來的立國戰爭中,沒有任何的機會和贏面。
雖然之前唐顯生來找澹臺玄,但是,墨矩預料的到,唐顯生雖然是看好澹臺玄的一方,但是,他不會將南郡的底牌,交給大玄國,來對抗西涼。
因而,大玄得靠自己。
頂著風雪前行,墨矩有些頭昏眼花。
一天一夜的奔走,讓他心力交瘁,饑寒交迫。
不過,他終于還是趕到了目的地。
不周峰下。
大雪紛飛,厚重的白雪蓋了一層又一層。
墨矩下馬,披著鶴氅,感覺身軀有些寒冷,他雖然也是修行人,但是,他并沒有熱衷于修行,所以修為還不足以抵抗寒冷和饑餓。
世間能與霸王對戰強者有幾人?
除了神秘莫測的白玉京以外,在江湖中,真正能與霸王一戰的,并不多。
南郡唐一墨算一位。
曾經的夫子算一位。
而除了這兩位以外,還有一人……曾經的道宗第一,李三思。
墨矩曾在天函關見過李三思。
李三思因為來晚了,有些懊惱,一人一木劍,出了天函關追殺西戎大軍而去。
對于李三思的實力,墨矩沒有懷疑。
畢竟,在不周峰的時候,墨矩便見識過了,那時候的李三思尚且不是體藏,但是,從不周峰出來
,就成了體藏。
因而,墨矩覺得在不周峰或許能夠找到李三思。
悠悠笛聲縈繞,在風雪中,不斷的響徹著。
帶著幾分凄冷。
墨矩嘴角抽了抽,果然……找到了。
愛吹奏笛曲,又吹的不堪入耳的,也唯有李三思了。
墨矩在雪中跋涉。
他看到了不周峰的山腳下。
一頭青牛盤踞在青石上,一青衫道人端坐在騎牛背上,忘情的吹奏著笛曲。
仿佛一曲肝腸斷,天涯無處覓知音似的。
墨矩抖了抖綸巾上的雪,重新整理好了衣裳,往李三思方向而去。
很快,便到了李三思的面前。
李三思感應到了墨矩,但是,他沒有停止笛曲。
墨矩也沒有打斷,平靜的等了很久,雖然他的身軀在大雪天中打著顫。
許久后。
李三思才停止了吹奏,睜開眼,似笑非笑的看著墨矩。
“大玄國軍師,墨矩。”
李三思道。
墨矩拱手,口中噴薄著熱氣,朝著李三思躬身。
“矩,見過李道長。”
李三思看著墨矩,那凍的身軀顫抖,卻仍舊故作瀟灑的樣子,笑了笑,抓起一個酒囊,拋給了墨矩。
“喝口酒暖暖身子吧。”
墨矩接過了酒囊,喝了口,眼眸不由一亮:“天函關下北竹縣的竹葉青?”
李三思倒是沒有想到墨矩居然能認得出這酒。
一口酒入腹,宛若烘爐火燒,讓墨矩感覺舒坦了許多。
“你怎么找到我的?”
“找我又有何事?”
李三思抓起落滿了積雪的木劍,磕了磕,將木劍上的雪全部磕了落。
墨矩神色一凜,抬起頭看了看不周峰,爾后指了指。
“不周峰下李三思,道長的事跡……其實還挺有名的。”
“道長當初怒發沖冠為紅顏,搏殺北郡三萬軍,那一戰,矩雖不在場,但是……卻有所耳聞。”
“因而,來不周峰定能尋得道長。”
墨矩將酒囊遞了回去。
李三思怔然,搖了搖頭:“哪里是怒發沖冠為紅顏,不過是一廂情愿罷了。”
“不過,你此行前來的目的,我倒是能猜到,大周覆滅,便是大玄和西涼的對抗,大玄無體藏境的修行人,因而……你是需要我幫大玄對付霸王吧?”
李三思道。
墨矩頷首,臉上的神情頓時一肅。
后撤一步,雙手疊在身前,鄭重的鞠躬。
“幫大玄不是不可以,我雖未必贏得了霸王,但是,擋住霸王卻并不難。”
李三思道。
幫大玄,李三思沒有多抗拒,一旦大玄落敗,不周峰的疆域就會落入霸王的手中,按霸王那臭脾氣,到時候沒準會瘋狂的率軍攻打不周峰,挑戰峰中竹瓏。
所以,李三思倒也有理由幫助大玄。
他的眼眸一轉,落在了墨矩身上。
“不過,我需要你幫我個忙。”
墨矩聞言,倒是沒有想到,李三思居然答應的這么輕松。
“道長請說。”墨矩正色。
李三思握著長笛,望向了高聳入云,一眼望不到頭的不周峰。
笑了笑。
“你幫我送點東西上不周峰。”
墨矩本來已經做好大出血的準備了。
卻是沒有想到,李三思居然只是這么簡單的請求。
“道長為何不自己送上峰?”
墨矩疑惑。
李三思側臥青牛背,瞥了墨矩一眼,臉皮子一抖。
“貧道……怕被打死。”
北洛城。
陸長空端坐在正堂,他的下方是羅岳以及北洛城的諸多武將。
他們望著天空中的鉛云,飄蕩的雪花似乎都帶著清冷。
“結束了吧。”
一位武將感慨道。
陸長空站起身,一身儒衫的他,行走到了門前,望著漫天飛雪。
一位斥候,快馬加鞭從城外飛馳而來,入了北洛城后,一路馳騁到了城主府。
翻身下馬,急速往大堂奔走而來。
一封信件很快,便送到了陸長空的手中。
大堂內,羅岳等武將皆是佇立而起,望著陸長空手中的信件。
陸長空抖落信件上的積雪,從信封中取出了信件,不急不緩的掃了一眼。
“大周……終究還是亡了啊。”
陸長空疊起了信,一聲滿懷復雜的喟然嘆息。
其實從夫子戰死東陽郡,就可以預料到大周的結局。
一直以來,孔修才是大周的支柱,失去了支柱的大周,就等于搖搖欲墜的大廈,隨時會傾覆。
大玄和西涼的大軍就是一陣大風,吹塌了
這座大廈。
陸長空將信件遞給了武將們。
他有些索然無味。
背負著手,邁入了大雪中庭,消失在了雪中。
“大周……終究還是敗了啊。”
“雖然早有預料,可是,一個王朝就這樣滅亡,我等……還是有些難受。”
“大勢不可逆,天下大勢猶如猛虎,除非少主這般超然的存在,否則……哪怕是王朝擋不住大勢的傾覆。”
大堂中,武將們紛紛感慨著。
信件中,介紹了大周覆滅的過程。
帝京長街,霸王屠殺黑龍十三甲。
老宦官戰死與天子身前。
宇文秀自刎黑龍潭,尸體沉入潭底,代表了一個王朝的衰敗與滅亡。
雖然文字不多,也很簡練,可是,他們隱隱仿佛可以看到帝京中所裹挾起的腥風血雨,以及窮途末路下的宇文秀,自刎黑龍潭的那畫面。
不僅僅是北洛城得到了消息。
帝京中各方勢力的探子們,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將消息紛紛傳出了帝京。
整個天下,很快就會因為大周覆滅而產生巨大的震動。
北洛湖上。
氤氳靈氣迷蒙著。
陸番端坐輪椅,淡淡的看著懸浮在湖面,一動不敢動的黑龍。
小應龍蹲在陸番的肩膀上,肉翼夾緊,眼睛盯著黑龍。
倚靠輪椅,陸番修長的手指在火紅色的鳳翎護手上輕點著。
手指每點一下,黑龍便感覺心臟劇烈跳動一番。
“你共吞吃了修行人四百三十七位,普通人八百九十五人。”
陸番看著黑龍,終于開口了。
“胃口很大啊。”
黑龍眼眸中流露出驚懼之色。
“我曾于湖上釣魚,緣者上鉤,北洛湖中游魚諸多,你從中脫穎,緊咬著筆直魚鉤,你咬出了一條康莊大道,可是這條道,你卻越走越窄。”
陸番淡淡的說著,話語聲縈繞在整片北洛湖上
隱隱的,湖上的靈氣仿佛都化作了巨大的旋渦似的。
“世間存在力量,便會分正邪,會誕生邪物,這點……我預料過。”
“但是,我沒有想到,你會成為第一頭邪物。”
“我曾說過,你若走錯了路,那便回爐重造……不過,如今,我改變主意了。”
“大周因你存,也因你亡……你曾承載了一個王朝的氣運之數,既然如此,你便化作王朝龍氣,在王朝的興衰更迭中輪回。”
陸番道。
話語落下。
那趴在湖上的黑龍頓時眼眸中流露出了不甘。
他成就了假丹之境,靈智早已經誕生,雖然不能開口吐人言。
但智慧并不弱于人類。
陸番話中的意思,他豈能不懂?
化作王朝龍氣……那代表了什么?代表他的修行之路徹底的斷絕,只能以虛無縹緲的龍氣氣運存在,只能成為世人爭霸掠奪的資源。
他吞吃世人,世人才是他的資源,而如今,他卻成為了世人爭奪,主宰天下的資源……
他豈能甘心?
黑龍當然不甘心。
他有野心,他能從萬千游魚中脫穎而出,自然有野心,他曾經要躍龍門,如今,他要成為龍上龍!
黑龍脖頸處的鰓鱗陡然張開,不斷的抖動著。
眼眸中流露出了不甘之色。
黑龍的龍爪拍在了北洛湖面,使得湖面陡然炸開了一個凹陷的深坑。
黑龍的龍鱗之下,彌漫出了滾滾的黑氣。
張嘴,濃濃的熾熱和滾燙黑炎噴吐而出。
目標,直指陸番。
陸番肩膀上的小應龍頓時肉翼張開,口中有水流涌動,便要噴吐。
不過,被陸番制止了。
黑龍很明顯不服陸番的判決。
他要反抗他即將的到來的悲慘的命運。
熾熱的龍吐息,讓北洛湖上彌漫起了濃郁的蒸騰熱氣。
然而。
很快,黑龍的眼眸緊縮。
因為……
一席白衫的陸番從輪椅上徐徐站了起來。
剎那間,身上的白衫,化作了黑衫。
坐為仙,立成魔。
“你還敢兇我?”黑衫陸番淡淡道。
恐怖而壓抑的氣息,讓黑龍僵硬在了原地。
龍吐息在靠近陸番的時候,便自動消散在了空氣中。
陸番滿頭發絲飄揚,踏著湖面來到了黑龍的面前。
望著黑龍。
徐徐抬起手,一指抵在了黑龍的額頭上。
無數的黑芒席卷,黑龍的身軀開始迸出無數的流光。
龐大的身軀,在空中不斷的壓縮……壓縮……
最后,化作了一條黑鯉。
從黑龍到黑鯉,不過一瞬。
肉身化作了黑鯉,但是黑龍的龍魂卻仍舊漂浮在空中,還有一顆黑色的龍珠金丹。
屈指一彈。
黑鯉的身軀,頓時落入了北洛湖中,咚的一聲,卷起了水花。
尾巴一甩,暢快而自由的在偌大的北洛湖中游蕩。
從黑鯉到黑龍,最后又化作黑鯉,一切宛若南柯一夢。
黑龍終究還是被回爐重造了。
只留下了一道龍魂,以及一顆黑色的龍珠金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