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笑聽到此處,也覺得真是一個大大的難題,照理說,她既是承認有理,如何又敢斷其必敗?
若說她自信自己的美麗,那只是一種主觀的道理,不能使人折服,所以不能作為辯論的根據。
但遍想客觀的事實,卻沒有可以駁倒范進此一理論的證據。
他聳聳雙肩,表示放棄推想。
范進才道:“我真是一百二十個不服氣,便向她說了。”
“香君含笑道:‘假如我說得有理,你便如何?’”
“我道:‘若然如此,我決不強迫你就是了。’”
“香君道:‘你這樣回答,使我感到有點兒可惜。’”
“我道:‘只要你愿意,我馬上可以把你架走,哪怕天王老子是你的父親,我也不管。’”
“尤麗君搖搖頭,道:‘這倒不關我愿意與否的問題,說到你想把我帶回家,日夕得見,以便生厭忘了我,這個理論,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實施,或者有效也未知,但如果沒有時間,例如我到了你家,便死去了,試想你如何能忘掉我?基于欲不盡則有余貪這個道理,你必定更加思念于我,對也不對?’”
“我不得不承認香君的話,確有至理。但她這等假設,未免太勉強了,向兄你說是也不是?”
向天笑點點頭,對這個俊美的敵手,開始產生少許同情。因為他聽到這里,已感覺到范進必定遭遇上莫大的困難,以致終于得不到香君。但怕只怕所遭的困難,當真是因尤麗君之死,所以他結果沒得到她。
范進又道:“我向香君說道:‘你用死來威脅我,我自然沒有法子。假如是外來的仇敵,哪怕對方勢力多么強大,我自信仍有保護你之力。’”
“香君緩緩道:‘我決計不是打算自殺,而是外來的力量,使我一離此地,就非死不可。’”
“我頓時大感興趣,充滿了信心地道:‘這就行啦!只要不是你自愿輕生,外來的力量,哪怕多么強大兇惡,我也能夠保護你的安全。’”
“香君盈盈一笑,道:‘只怕你有心無力呢!’”
“我道:‘你莫小看了我,到底敵人是誰?快快告訴我。’”
“香君道:‘那么你聽著,我的仇敵不是人類,而是病魔。因為我離開了這兒,不出半個月,性命就將被死神攫走。’”
“我為之一愣,問道:‘你看起來很好,誰知竟有絕癥纏身?只不知那是什么病癥?’”
“香君露出黯淡的神情,道:‘據說在我腑臟間,長著一個惡瘤,這個惡瘤如果一日不以藥物抑制,馬上就腫大,十數日必死無疑。’”
“我聽了這話,不禁半信半疑,問道:‘然則你在此地日日須得服藥了?’”
“香君道:‘是的,我靠藥物維持生命,已經是三年之久的事了。’”
“我道:‘是真是假,我待會一查便知。但假如有藥物足以維系你的生命,則你搬到哪里去都是一樣,對不?’”
“尤麗君搖搖頭,道:‘事實上我雖然在此,但生命仍然隨時隨地有中斷之虞,我必須倚賴幾位師姑們,為我煉藥,唉!’”
“她的嘆息,真個可使月黯花愁,大地失色,頓時有如愁云慘霧,籠罩下來。但我可不為所動,因為她也許是運用她的魅力。”
“當下說道:‘我可以把整座道觀都搬了去,連人帶屋,一件不缺。這樣,你還是有替你煉藥之人。’”
“可惜的是香君似乎一點也不曾被難倒。她道:‘啊!先生你有所不知,那些抑制我體內惡瘤的藥物,不是普通藥店里買得到的,必須到深山大澤,危崖絕壑間找尋。如果你不懂得這些藥的性質,以及生長環境和避忌等,根本就看都看不見。’”
“我聽到這兒,知道問題來了,道:‘你現下有人為你采藥么?’”
“香君點頭道:‘當然有啦!除了大師姑親自出馬,常年在外奔走之外,還有三個助手。但每次都非常驚險,差一點就趕不上了。’”
“我追問道:‘什么叫做趕不上?’”
“香君道:‘我現存之藥,為數甚少。而待煉之藥,總是欠缺一兩種,幾乎每隔五七天,就須及時趕著送到,如若不然我就只有死而已。’”
“我道:‘那么這仍然一樣,你在我那邊,未必就比不上此處方便,采藥的還是去采藥,煉藥的照舊煉,我還可以幫很大的忙,又可以付給他們極大的酬勞等,你說這豈不是比你在這兒更好么?’”
“香君為難地搖搖頭,道:‘只怕這法子人家不會答應。’”
“我冷笑一聲,道:‘他們除非不要命。’”
“我說出這話,心中頓時大感后悔,暗念她一定會不高興,偷眼一覷,只見她果然泛起不喜歡的神情。”
范進停下來,自嘲地笑了一聲,抬目向向天笑望去,道:“這個想法,豈不可笑?”
向天笑同意道:“是的,以你的出身和為人,何須管她高興不高興?”
范進道:“這一點我當時就想到了,敢情我和她相對只有那么一會工夫,我已被她的絕世容光所懾,心神癡醉,是以對她的情緒,非常重視。”
他已解釋得非常明白,然而向天笑仍然禁不住問道:“她當真有那么大的魔力么?”
范進道:“我此刻用言語跟你說,實在無法形容得出。總而言之,我敢說任何男子面對她時,必定意亂神迷,很快就會愿意作她的奴仆,為她效力,說到關心她情緒,自然更是意料中的事了。”
向天笑點點頭道:“也許須得在她面前,有那種氣氛,方始感受得到你這種想法,后來怎樣了呢?”
范進道:“當我醒悟自己業已大受她影響控制之時,香君說道:‘那些采藥的助手,全是男人,你也許會明白我的話。’”
“我自是一聽即懂,暗想:那些男子為了她日夕奔走于山巔水崖,假如我強占了她,這些男子都妒火中燒,自不待言。同時他們不再繼續采藥,也是必然之理,這樣說來,除非我有本事包攬了采藥之事,不然的話,確乎無法把她弄回百花宮去。”
“這個結論使我感到很頹喪,但并不是完全絕望,當下問她道:‘假如我有法子采到足夠的藥物,你便怎么說?’”
“香君歡然一笑,道:‘那么我當然跟你去,直到你把我看厭了為止。’”
“我道:‘你需要一些什么藥?能不能告訴我?’”
“香君道:‘這又有何不可,我并且把如何采法,以及在什么地區會有,都告訴你。’”
“我把藥名及采法產區等都抄下來,然后為了不要被她的魔力完全控制,所以急急辭出。”
他長長透一口大氣,好像當真是剛從龍潭虎穴中逃出來一般。
向天笑笑一笑,說道:“范兄,你仍然未曾擺脫對她的魔力呢!”
范進頹然點頭,道:“不錯,這四年來,我用盡了各種方法,也擺脫不了她的聲音容貌,例如欺霜她……”
他指一指床上的女子,接著道:“她的美貌,可以說是世之所稀了,除了她之外,我百花宮中,美女多的是,誰知就是沒有一個比得上她的神奇魔力。”
向天笑道:“你想借別的美女的力量,以便擺脫對她的憶念么?”
范進道:“不是憶念,而是相思,唉!當真是天涯海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向天笑笑一笑,忖道:“這個魔頭,居然被一個弱女子降住,那真是天意如此,否則,以他的身世和勢力,不知要有多少女子,遭他所辱了。”
他道:“那么你已查出她果真是罹染絕癥么?”
范南龍道:“不錯,后來我的確動員了龐大的人力物力,作為期三個月的詳細調查,結果一點不假,她真是罹染絕癥,日日都在生死邊緣上挨命。”
向天笑道:“你以后怎么做呢?”
范進道:“請問有什么可做的?我唯有到處看看有沒有可以比得上她的美女,甚至時時與各式各樣的美女親昵試試看會不會有效?”
向天笑心中升起恨火,忖道:“這么一來,天知道他已糟蹋了多少女子?”
范進似乎沉迷在他自己的哀傷中,搖頭嘆道:“但不行,沒有一個女子可以比得上香君,連一成都比不上。”
他如知向天笑業已殺機填胸,準備不顧一切地擊斃他,以免他繼續糟蹋女子的話,他就決不會仍然坐在那兒。
向天笑暗中準備好,口中故意跟他說些不關痛癢的話,道:“說起來你也真有艷福,是不?你已享用過不知多少美女,我想連帝王也萬萬比不上你呢!”
范進頹喪地嘆息一聲,道:“你哪里知道,我實在等如一個都沒有得到。”
向天笑抑制住突襲出擊的心意,問道:“這話怎說?”
范進道:“香君真是害苦了我啦!我當日告辭之時,她告訴我說:‘先生,如果你沒有把握,你就不用再來見我了,而且,我還要要求你不要破去純陽之體,否則你也不必再來了。’”
“她說完之后,我才失魂落魄地離開,經過三個月的訪查,已確實證明她不是說謊,的確是被絕癥所纏,宛如風中的殘燭一般。”
他聳聳肩胛又道:“就是這樣了。”
向天笑道:“這樣說來,你對所有的女子,只不過恣手足之欲而已?你根本不敢對她們怎么樣?”
范進道:“誰說不是,你瞧,我多劃不來?”
向天笑道:“是禍是福,你自家焉能知道?”
這話中的含意,范進是不會明白的。
向天笑又問道:“那么你直到如今,還未曾再去見過香君么?”
范進道:“在我沒有把握之前,當然不敢去看她了,不過我后來仍然去看過她一次。”
向天笑訝道:“你一定是在暗中窺看她,是不?”
范進道:“別把我說得這樣無聊,暗暗窺看有什么意思?我不但是光明正大地見她,而且是她邀請去的。”
向天笑道:“這倒有趣,你這一次會晤情形如何?”
范進道:“那是因為她搬了地方,所以請我前去,試試能不能挽救她的性命。換句話說,也就是瞧瞧能不能把她娶為妻子。”
向天笑道:“一定是有什么大難題了,你既未成功,可見得這個難題,非同小可。”
范進道:“不錯,她已搬到黃山去住。黃山的三十六峰,享譽天下,前人有‘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的話,可見得黃山的景致,竟然比五岳還要靈奇秀麗。可是她住的地方,卻是黃山峰巒中最最丑惡的一個地方,稱為‘鎖魔崖’,該處谷壑險惡,嶺峰濯濯,嵐瘴終年不絕,全無風景可言,甚至鳥獸也不至,荒涼無比。”
向天笑從未聽過這處地方呢!”
范進道:“不但是你,就算是常住黃山之人,也不曉得有這么一個所在。那鎖魔崖幾乎是無路可通,而且任你怎樣走法,決不會發現在群峰之中,有這么一個丑惡兇險之地。”
向天笑道:“這就怪不得我沒聽過了,只不知以香君那等絕代佳麗,何故不選山明水秀之地,以供幽居?”
范進道:“她又沒發神經病,當然不想住那等所在了,問題是她的藥已經搜窮采絕,無法延續生命,所以被迫得搬到這么一個可怕的地方去,自然在她來說,乃是不愿意的。”
趙振飛道:“她為何要邀請你去?”
范南龍道:“她知道我的武功,天下已難有可比之人,所以才找了我去。”
他停歇一下,似是籌思說詞,才緩緩道:“現在這件事之中的主角,她的背景已說明白,我就要說到關于為何要你參加的緣故了。”
向天笑道:“我不是在恭聽么?”
范進道:“那鎖魔崖的地形不必多說,反正如果你肯去的話,自然可以親眼目睹,她之所以移居該處,原因是鎖魔崖上,有一個洞府,這座洞府,居然是前人開鑿住過的,甚具規模,內里倒也堂皇。洞府上面,還刻著‘囚香洞府’四個字。現下香君等如被囚在那兒,她乃是天香國色,所以當真貼切之至。”
他發覺自己閑話說得太多了,當下忙忙轉回正題,道:“囚香洞府分作前后兩洞,后洞卻是地獄,黑風地火,終年不絕。香君的絕癥,每日只要在后洞中打坐兩回,就可以維持原狀,不會惡化。”
向天笑道:“那么你可以搬去囚香洞府呀!”
范進搖搖頭,道:“你聽我說,在那地火和黑風兩個出口之處,都長有奇藥,如果通通采到手,就可以使她痊愈。這時她愿意嫁與這個為她冒險之人為妻。”
向天笑仰天一笑,道:“原來如此,但我沒有絲毫娶她為妻之意,咱們這一夜的話,都白費了。”
范進道:“這是咱們較量的最佳機會,因為只有你具有這等武功,而最要緊的,還不是武功,而是人品相貌須得合格,香君方肯開放洞府石門。”
向天笑笑一笑,道:“你不能破門而入,是不是?”
范進搖頭道:“問題不在于此,而是那黑風地火兩處,如果有人侵擾,這一天就大異平常。香君無法借風火之力修持,只好服藥。但她手中現在只剩下一天的藥了,換言之,她只能讓人再試一次,所以她一定得小心挑選,經她面試合格,認為雖然托以終身,也不委屈,才肯讓你進入后洞。”
向天笑虎目一瞪,道:“我不信,她手中只有一日的藥量?”
范進擺擺手,道:“得啦!別冒火,她有兩日份量之藥,你如不成功,我還可以試上一次。”
向天笑道:“不管她還有多少藥,也不管她長得多美,我亦無意前往。”
范進道:“那的確很危險,無怪你會害怕。”
向天笑道:“誰害怕,我只是不愿意罷了。”
范南龍道:“如果你不答應去試一試,我就讓欺霜死在你眼前。”
向天笑以凌厲的目光,注視他片刻,才縱聲笑道:“笑話,你自身難保,遑論害人?”
范進道:“我如何自身難保了?”
向天笑道:“你幾次無意中皺眉頭,其時你是站著,又拿著兵刃,那面鋼盾雖然不大,但份量必定奇重,所以你已感到支持不住,我敢說我現下如果出手對付你,不出二十招,就可以殺死你。”
范進淡淡一笑,道:“你真是精明得很,觀微知著,我居然沒有瞞過你雙目。”
他如此鎮靜的態度,反而使向天笑不敢輕舉妄動,想了一下,才道:“現在你沒有別的話說了吧?”
范進道:“沒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