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北岸,汲郡,白河塢。
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中,白河塢突兀的矗立在原野中。
塢堡的墻頭上,有許多穿著厚實皮襖的士兵在巡邏,不過看他們的面孔,有許多都不是中原常見的漢人模樣,而是許多都是一副大鼻子卷須髯的胡人。
這些胡人面孔的士兵,正是匈奴漢國的將領,督山東征討諸軍事、安東大將軍石勒的部下。
這座白河塢是石勒率領他們剛剛奪取的,至于原因當然是為了搶掠糧食和丁壯,不過這個塢堡的宗主似乎早已經聽到了風聲,在石勒率領軍隊趕到的時候,這個白河塢中已經空無一人,所有的人口、糧食和財物都已經被搬運一空了,至于那些無法搬走的物品也都被焚燒一空。
當石勒他們進入白河塢的時候,除了一些尚未燒完的殘物,整個塢堡中已經是空空如也。
在大雪天中,奔襲了整整一天的石勒和手下,如今卻只得到了一座空城,全軍上下都是滿腹的怨氣無處發泄。
這樣一來,跟隨這些胡人士兵,負責為胡人士兵搬運物資和助陣的晉人丁壯就倒霉了,他們就成了這些胡人士兵的出氣包。
剛剛被一個碧眼胡人狠狠踢了兩腳后,霍乙并沒有絲毫的生氣,就如同一只斷了骨頭的狗一樣,就呆呆的倒在臟兮兮的泥地上。
畢竟只是挨了兩腳,并沒有被打殺,要知道這幾日間,已經有好幾個晉人壯丁被活活打虐而死了。
而且,就算讓霍乙生氣,他也已經生不起來了,因為他太餓了,已經餓的幾乎沒有力氣去生氣了。
眼看著霍乙就像一只死狗一樣倒在地上,把他踢到在地的桃豹也覺得甚是無趣。
桃豹最后又狠狠踹了霍乙一腳,喝罵道。
“你這該死的晉狗,要是再敢偷吃馬料,我就把你剝皮抽筋,做成肉脯!”
聽到“肉脯”兩個字,臉上的表情原本麻木的霍乙瞬間有了十分的驚恐,似乎想到了是一種極為可怕的事情。
他趕緊跪倒在地,痛苦流涕的表示再也不敢了,以后就是他活活餓死,也再也不敢偷吃將軍喂馬的糧秣了。
看到霍乙這么一副無能窩囊,跪在自己面前磕頭告饒的樣子,桃豹的心中甚是的爽利,似乎眼前的這個人不是一個普通的晉人百姓,而是之前那些把他當成田客農奴盡情欺壓的晉人豪強。
桃豹最后喝令霍乙去多撿拾一些柴火,把他屋里的爐火燒的再旺一些。
仿佛聽到大赦一般的霍乙,趕緊連滾帶爬的跑出門外,去那些破屋空地中去搜尋干柴廢木。
剛剛走了幾步,已經兩三天沒有吃一頓飽飯的霍乙,就搖搖晃晃的扶著墻壁蹲了下來,原本虛弱的身體再加上剛才收到的驚恐,一股絕望的悲傷梗在了心口。
霍乙又恨又氣的想著,此時的自己連那些胡人的坐騎都不如了,堂堂的七尺男兒竟然要去偷吃畜生馬匹的糧食。
自己這種跟隨胡人出來劫掠作戰的輔兵都已經落得如此境地,不知道趙郡家中的父母妻兒能不能有一口吊命的口糧可吃。
霍乙原本是趙郡人士,在王彌、石勒大寇河北的時候,他所在的塢堡宗主投降石勒,石勒在塢堡中二丁抽一征集了輔兵,霍乙就是當時被抽調的一員。
萬萬沒想到,這一次抽丁就是霍乙噩夢一般日子的開始,剛剛開始的時候,軍中的羯胡、烏桓人都是極盡欺壓他們這些晉人士兵,面對兇惡的胡人,所有人都是敢怒不敢言。
不過很快情況變得更加的糟糕,在跟隨石勒轉戰幾處之后,北面的冀州刺史丁紹就率領大軍前來討伐,幾次交戰下來,石勒的士兵損失慘重,與霍乙同一塢堡的同鄉也死傷了一大半。
而且更糟糕的事,石勒軍中的糧食幾乎盡數丟失,很快軍中就缺糧了。
不久,霍乙他們就發現,在接連好幾天得不到糧食補充的時候,這些胡人竟然在隨軍的俘虜中,把其中女子和孩童給吃掉了,一些吃不完的人肉都被這些胡人做了肉脯。
就這樣,在打破一個塢堡,就能維持幾天飽飯,如果不然就要餓肚子的日子中,霍乙和大多數晉人輔兵苦苦的挨著。
在來白河塢之前,那些胡人將領告訴他們,只要攻破了白河塢,那塢堡中的糧食足夠他們支撐過這個冬天,那樣就可以全軍好好休整一番。
不過當他們發現這個白河塢已經人去塢空的時候,霍乙他們就陷入了絕望。
霍乙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他害怕自己像一條野狗一樣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倒斃了,他更害怕自己死了之后,被其他人當成食物給吃掉了,畢竟他一路走來可是看到過許多被剔骨削肉的殘骸,那模樣絕對不是野獸啃食,絕對是被人刀削掉的。
石勒的軍中當然有糧食,只不過誰也不知道,下一次糧食的補給是什么時候,所以在如今糧食不充足的時候,石勒軍中都是優先供應胡人士兵和馬匹坐騎的口糧,至于像霍乙這些晉人輔兵,兩三天給一頓吊命的飯食罷了。
只有需要作戰的時候,才會提前給兩頓飽飯吃。
就在霍乙軟軟的靠著墻角,有氣無力的時候,一陣陣嗚咽的如同鳴喪的牛角號聲想起來。
霍乙知道這是這支胡人軍隊中的號令,聽著聲音,似乎是集結的命令。
果然,不一會,霍乙就看到剛剛毆打過自己的胡人桃豹,就急匆匆地從屋子里跑了出來,奔向了石勒所在的院子。
見到此景,霍乙突然來了精神和力氣,難道說這些胡人又要打仗了,是有人來攻,還是要出擊打其他塢堡,要是那樣的話,肯定就會給霍乙這些輔兵好好吃上兩頓飽飯的。
只要能吃上飯,什么上不上戰場的,在霍乙的心中已經不太在意了。
白河堡的正院中,原本是這個塢堡宗主家的家廟所在,不過如今已經成了匈奴漢國大將石勒的大營。
在兩邊牛角號響后不久,所有的手下部將都到齊了。
部將中不少人都是卷發勾鼻的胡人面孔,這些基本都是石勒的老鄉,并州的羯胡人。
還有一些與晉人面孔無甚差別的人,這些基本就是太行山中的雜胡和烏桓強盜。
看到所有人都到齊了,石勒這才緩緩的開口說道。
“剛剛得到劉靈的來信,說是王彌要去向東,去攻打青州。所以我決定,我們也一起前去攻打青州。”
聽到這話,在場的這些大大小小的強盜都是有些詫異,因為之前石勒王彌劉靈三人約定是,在一番打草谷補給之,就趁著黃河冰凍南下的司州、豫州和兗州的,畢竟這三地都是一馬平川的平原,他們都是騎兵為主,擁有人數優勢的晉軍很難圍堵住他們。
而與這三州不同,青州可是三面被山海環繞,只要被堵住了河、濟兩水,那他們這些人就很有可能,被有軍力優勢的晉軍圍困在青州不得脫逃。
“不是說好了南下河水了嘛?”石勒的重要智將刁膺說道,“過了河水,那里有大批的晉renliu民,都可以為我們所用,到時候攻城略地可就太方便了,而我聽說青州確是少有流民,要是不能裹挾流民前驅,靠我這些人恐怕人數不占優勢啊。”
刁膺剛剛說完,就得到了在場一眾胡人部將的贊同。
“你們恐怕還不知道,王彌的部將曹嶷、徐邈和高梁剛剛帶領手下跑了,似乎就是向東去青州投靠那個東萊天師道賊了。”
石勒的話,讓在場的部將們更是不解,曹嶷這三人可都是王彌手下最倚重的部將,怎么忽然之間,說走就走了,這些晉人天天掛在嘴上的忠義哪去了?
“曹嶷三人為什么逃離還不知道,不過王彌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劉靈來信告訴我,王彌已經集結了手下全部兩萬人,準備要東打青州,以此來洗刷曹嶷三人叛逃的恥辱。”
石勒的話說完,就有人出言喊道。
“手下跑了,那是王彌自己沒有本事,他愿意去,就讓他自己去唄,那咱們去湊什么熱鬧?!”
石勒看了一眼,說話的人正是他的同鄉夔安。
“我是這么想的,第一,我們現在最缺的是糧食補給,而兗州、司州已經很是殘破,恐怕啃下一些城池塢堡也沒有多少油水,你們不是也知道嘛,晉廷的司馬越已經率領十余萬人到處流浪就食了。至于青州,就不一樣,雖然有過小亂子,不過那些豪強塢堡可沒受多大損失,能榨出來的物資肯定要多得多。”
“再一個,王彌熟悉青州地理形勝,說不定真的能讓他撿個大便宜,畢竟青州的士兵肯定是比不上我們這些久經沙場的勇士的,要真這樣,我們更得和王彌一同出兵,萬萬不可讓王彌真的得逞,要是讓他占據了青州,那他還不得天天琢磨吞并我們嘛。”
此時匈奴漢國王彌、石勒、劉靈三股強盜軍隊中,以石勒軍力最強,王彌次之,特別是王彌投奔劉淵之后,得到了劉淵任命,可以在河北招募諸胡強盜為軍隊,而這原本是石勒的地盤和權力,如今只能眼睜睜看著劉淵把王彌安插j來分割石勒的實力。
幾番相處后,王彌和石勒就已經相互察覺了對方心中那熊熊如火的野心,是以現在這兩人都一直暗暗提防對方,唯恐被對方算計吞并。
而且隨著兩人相互猜疑只會越來越重,要不是如今面臨南北勁敵的威脅,恐怕這兩個翻臉火并也是說不定的。
聽了石勒的解釋后,這些頭腦本就比較莽撞的胡人部將,全都表示追隨石勒,一起向東去見識一下青州到底是如何繁華富庶。
至于如今據守青州的劉預,包括石勒在內,全都沒有把他看在眼里。
石勒覺得,這個劉預多半也如前年的劉伯根一樣,利用天師道愚弄平民,這才忽然興起,不過要是遇上他手下這些胡人騎兵,這些愚民只有乖乖伸頭挨宰的份。
隨后,石勒就命令全軍整裝待發,派出騎兵去找尋召集四散搶掠打草谷的軍隊,準備在短暫一番休整后,就北上與匈奴漢國的平東將軍劉靈匯合,然后再一同東進青州,絕對不能給王彌吃獨食的機會。
青州,臨淄。
當劉預帶領曹嶷、徐邈和高梁抵達臨淄之后,就立刻召集了臨淄的世家豪強,把發生在河北的匈奴漢國強盜的惡行公之于眾。
不過,與劉預設想的群情洶涌,乃至義憤填膺不同,這些臨淄的青州豪強,在聽聞這些胡虜baoxg后,都不過是唏噓喟嘆兩聲罷了。
至于其他的表示,基本都是沒有,這些青州豪強并沒有覺得河北的事情,與他們有太多的關系。
見到此景,劉預才有些明白,看來在西晉時代的人們眼中,如同劉預的那種民族感情都是很淡漠,甚至可以說他們對于同民族的認同遠遠比不上士族寒門的認同。
既然如此,原本希望用散布恐慌的氣氛,來幫助自己掌控anbg的計劃基本變成了失敗的結局。
在把曹嶷三人和他們的部將安頓在臨淄城中后,劉預就命令專人用酒肉去慰勞駐扎在城外的三人的部曲。
而曹嶷三人,劉預也天天安排臨淄城中的豪強大族邀請三人宴飲玩樂,讓他們無暇顧及城外的士兵部曲。
這樣一來,劉預就在三人的部曲之中怒刷了一dabo存在感,更是在三人軍中著重照顧了幾個舊相識。
如此一來,這三人的部曲近乎有一半被劉預的糖衣炮彈收買了,畢竟如今的劉預可是獨掌州中的大吏,只要稍微允諾一些官職、丁口和土地,就能把這些吃了好幾年苦頭的東萊郡老鄉給收買的服服帖帖的。
雖然,劉預沒有打算直接吞并曹嶷三人的這些部曲士兵,但是多用一些手段,來加強自己的影響力還是必須的,不然自己用心供應他們軍需,最后卻只知曹嶷,不知劉預,那可就非常的不美了。
就在劉預剛剛在臨淄招撫好了曹嶷三人的時候,卻突然得到了濟南郡的緊急軍情:匈奴漢國王彌、石勒等人率領數萬人進犯青州,已經攻破數座塢堡,殺掠士民千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