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預的這種‘選官’制度,其實就是后世隋唐科舉制的簡配版本,把原本評定人才等級的權力,由州郡的世家大族收歸朝廷所有。
在這種規則之下,其實世家大族的優勢還是非常明顯的,畢竟數百年的知識壟斷,已經讓他們立于最為頂尖的人才行列。
但是,這些人的貪欲是沒有盡頭的,除非遭到了無情的打壓。
劉預原本是屬意清河崔氏的大司農崔遇來作為這一套‘新政’的實施者。
不過當崔遇得知了皇帝的這一套新鮮出爐的‘士籍選官’之后,第二天就告病在家,連著一個月都沒有出門了。
也不知道是‘嚇’出來病了,還是‘高興’出來病了。
崔遇有很強的企圖心,想著把清河崔氏在自己手中進一步揚名天下,成為冠絕簪纓之家。
而劉預的這一套選官制中,高高在上數百年的士族高門與寒門,甚至是平民和兵戶混到了一起。
崔遇要是敢出頭,不管這個選官制到最后能不能堅持下去,他都感覺自己的性命堪憂,甚至于連帶清河崔氏都有可能遭受極大的損害。
當劉預明白了崔遇內心的想法后,也沒有十分的憤怒,畢竟這個群體的龐大勢力在那里擺著。
饒是清河崔氏是天下有名的士族,但是在眾多士族的眼中,也絕對不是擁有可以碾壓一起的權威的。
說到底,真正依靠的還得是實力。
劉預對自己的實力信心十足,不過,推到前面站臺的白手套還是必須得有的。
苦苦思索一番后,劉預忽然想到了一個擁有足夠威望的人選。
那即是曲阜孔氏,這可是孔圣人之后,那些世家高門如今不都是以經書傳家自詡嘛。
這樣算起來,可以說都是孔子的徒子徒孫,見到孔圣人的后裔還不得速速拜服?
哪怕是心中不服,也能唬住不少的膽小之輩。
不過,當劉預向眾人詢問了魯國孔子后裔的現狀后,卻發現現實與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樣。
歷史上的孔子后裔在宋代以前,并沒有太多的特權。
孔子的后人世襲衍圣公的制度,其實是在趙宋時代開始的。
而如今魯國孔氏的境遇,其實也就是勉強算是一個次等世家。
畢竟魏晉世家豪族扎堆,人人都覺得自家本事并不比誰弱。
哪怕你是孔子后裔,到了大漢曹丞相的手中,該殺的時候,一樣是毫不手軟,哪怕是六七歲的孩童,也都逃不過人妻曹的屠刀。
魏晉時代的世家傳承,許多都是從周代開始都不曾斷絕的。
而且,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那就是孔子的直系后裔人數太少。
在后世的孔姓,言必稱‘孔子之后’,但是在魏晉時代的孔姓諸人,真正擁有孔子后裔名號的家族實在是太少了。
陳郡、梁國、江東的孔氏眾人,雖然也都是姓孔,但是要么是異姓孔氏,要么就是孔子叔伯兄弟的后裔。
所以,當劉預想要尋找一個孔圣人之后,來給自己當急先鋒的時候,可是費了好大的功夫。
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最為符合劉預要求的‘衍圣公’。
也就是如今大漢第一任衍圣公,孔威。
“臣孔威拜見陛下!”
這位衍圣公人如其名,的確是非常的威武雄壯,身高足足八尺有余,硬朗的面孔透出被長年暴曬的紅黑色。
這樣的氣質讓孔威倒是更像一個‘好漢爺爺’,而不是什么‘英俊秀才’。
“孔卿免禮!”
劉預封的這個衍圣公只是奉祀爵,并不是那種等同國之上賓的‘公爵’,也不會有什么贊拜不名的超格待遇。
等到衍圣公孔威落座后,就立刻直背挺身坐在胡凳上。
這種胡凳在青州已經非常流行,不過雖然坐起來比較舒服,但是讓習慣了跪坐的孔威還是有些微微的別扭。
“孔卿,此去河北宣喻新政,你可已經準備好了?”
劉預笑著問道。
“回陛下,臣日夜精習,已經把新政之策背誦自如了!”
這個新任的衍圣公孔威,雖然看起來像是一個‘好漢爺爺’,其實人家是正經八百的圣賢之后,家中世代修習的是《尚書》、《詩經》等儒家經典。
孔威的本事其實不小,要是處在霸道儒道雜糅的西漢時期,有很大的概率被舉薦為官。
可惜在門第、財產、人脈為王的魏晉時代,這位孔威的日子可不好過。
不僅沒有什么官做,甚至于受到亂世的緣故,連普通的太平日子都沒有過上。
“好,既然衍圣公已經了然于胸,那朕就放心了!”
劉預的夸贊,立刻讓衍圣公孔威的心中一熱。
只聽劉預又繼續說道。
“當年孔子有教無類,始有賢良七十二,門徒三千!”
“如今新政選官,就是學的孔圣之法,只要是對社稷有用的人才,不必拘泥門第、旁技或是兵戈。”
“朕的良苦用心,衍圣公可明白了嗎?”
孔威聞言,立刻就是出言應和。
在他入朝進見之前,侍中郗鑒等人就早已經把皇帝的意圖跟他透露了。
衍圣公知道,當今天子的目的,就是借用選官的新制,把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門閥的品定權力給奪回來。
這就需要有一個人在前面沖鋒陷陣,他身為孔圣先師的直系血脈,本身就有不小的威望。
到了那個時候,再借用一些‘注釋解讀’的經典借口,搶占河北士林的輿論高點,就可以讓這新政暢通無阻。
反正,侍中郗鑒已經告訴他了。
要是講理論道之后,還有人敢不服氣的,那天子可就要以德服人了。
至于這個德是刀槍劍戟,還是斧鉞鉤叉,那就得到時候再說了。
“陛下盡可放心,臣此去冀州,定然讓新朝雅政蔚然成風,不管垂髫,還是耄耋,都能知道陛下的求賢若渴!”
衍圣公孔威大聲的說道。
劉預一聽,心中很是滿意,這個衍圣公辦事很是有激情啊。
看來這個爵位的名字有魔力啊。
只要冠上‘衍圣公’的名號后,對于宣導新朝雅政這方面的業務,那都是手到擒來。
不過,劉預知道,這個衍圣公孔威如此賣力的表態,更為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是真正的起于寒微。
沒錯,這位孔子圣人的后裔,如今的地位竟然已經淪為寒微了。
雖然不是那種下品寒門,但是在戰亂饑荒中,孔威一家人病餓死了大半,他本人也已經下地耕種兩三年了,故而現在才是一副黑黑瘦瘦的模樣。
要不是被劉預選中任命為奉祀衍圣公,三十多歲的孔威恐怕就是絕戶了。
哪怕他魯國的本家都依然有富庶戶,但是卻根本沒有人來接濟他。
因為孔威的祖先是孔子的十世孫孔安國,而其他孔氏都是另一個十世孫孔武的后裔。
從那時候起,孔安國一系像是被詛咒了一般,連續好幾輩人都是單傳,到了孔威這一代的時候,更加的凄慘,在饑荒、戰亂之后,竟然只剩下他自己了。
三百多年的親族,別說是八竿子,就算是十竿子都打不著了。
而劉預也正是看中了孔威的這一點。
既是孔子后裔,又是窮困潦倒近乎絕后了,一旦被選為奉祀衍圣公,那肯定的是乖乖聽話的啊。
不像是那些原本高高在上孔氏族人,就算給他們封一個衍圣公,也不過是多賞幾千石的俸祿罷了。
至于其中的殊榮,只怕許多的孔氏人不會以為這是皇帝的恩賜,而是會看成了孔子圣人的遺澤,是皇帝需要尊孔來巴結他們呢!
“嗯,衍圣公此去,不必過于謹小慎微,如果有敢毀謗新政的奸邪之輩,可替朕軍法處置!”
劉預說完一揮手,一名近侍立刻捧著此次去河北公干的印綬、袍服等物賜予孔威。
剛剛擔任衍圣公不過三天的孔威,手捧著州郡長吏才有的印綬袍服和進賢冠,一時之間竟然是愣愣的出神了。
這種感覺實在是太夢幻了。
原本上個月,還在魯國家中鋤地的孔威,先是成了比亭侯的衍圣公,如今又成了九卿,別說是混飽肚子了,這簡直就是一步登天啊。
如今看來,過些時日,再續弦上一個妻子,就再也不用擔心自己絕戶了。
衍圣公孔威被眼前的官爵印綬干擾了心神,竟然一直忘了謝恩。
旁邊賜物的侍者見狀,接連幾聲輕輕的咳嗽,卻也沒有把他的心神給拉回來。
劉預也注意到了這番突發的情況,但是他并沒有生氣,反而心中更是得意。
這種的恩榮之下,流著圣賢血脈的衍圣公,為自己的新朝雅政沖鋒陷陣,在河北舌戰群雄,想一想都覺得十分的有趣。
這時候,大漢的衍圣公、九卿孔威終于清醒了過來,連忙慌慌張張的向天子請罪。
劉預若無其事的讓他起身了。
他看了看依然有些黑瘦,仿佛農戶一般的衍圣公。
“嗯,唯一的不足,就是剛剛離開鄉土,氣質還沒有跟上來。”
雍州,北地郡。
一支萬余人的匈奴兵馬,正垂頭喪氣的從西往東行進著。
自從年前的冬季開始,匈奴漢國在皇帝劉聰的帶領下,幾乎是傾盡全軍,向著關中的晉軍發動了猛撲。
匈奴皇帝劉聰意圖以猛虎搏兔的姿態,一舉拿下關中,復制當年漢高祖先據關中,再取天下的宏圖。
不過,這種想法顯然只是匈奴皇帝劉聰的一廂情愿。
關中的晉朝皇帝司馬業和他手下的近十萬晉軍可沒有答應。
幾番交戰下來,匈奴漢國不僅沒有攻下關中,連拱衛長安北部的北地郡都沒有攻下來。
而且,幾番苦戰之后,匈奴漢國的攻勢銳減,如今幾乎沒有再戰的軍心了。
“陛下,末將回來了!”
這些匈奴兵馬走了一段時間后,抵達了頻陽。
這里是匈奴皇帝劉聰的駐蹕之處,也是匈奴漢國最深入關中的地方。
率領這支兵馬的將領不是別人,正是匈奴皇帝劉聰的皇后之父靳準。
這位‘國丈’也是灰頭土臉的回來,很顯然在出去抄掠的時候碰到了硬茬。
“可有收獲?”
匈奴皇帝劉聰立刻問道。
“寥寥無幾,那些晉虜的塢堡,全都是變了一副嘴臉,任憑末將怎么恐嚇威逼,都是一個個緊閉大門,沒有人理會!”
靳準氣呼呼的說道。
要知道,在年前冬季匈奴漢國大軍襲來的時候,這些北地、馮翊的豪強塢主全都是伏低做小的模樣,別說是索要一點糧草了,就算是要的再多,也是沒有一點怨言。
哪像是現在一般如此的囂張,簡直就不把匈奴皇軍看在眼里。
“這些晉奴,早晚要把他們全都斬了!”
大單于劉粲立刻跟著罵道。
匈奴皇帝劉聰聽罷,卻是沒有多說,又恢復了剛才沉思的模樣。
這時候,中山王劉曜卻是發話了。
“陛下,如今關中晉虜勢力頗強,要是再這么耗下去,只怕也無濟于事,不如陛下率大軍回轉平陽,由吾在此牽制消磨晉虜!”
聽到這話,匈奴皇帝劉聰微微抬了一下眼皮,卻是沒有立刻回到。
中山王劉曜也并不著急,只是依舊沉靜自若的坐著。
如今在匈奴皇帝劉聰的指揮下,十多萬匈奴兵馬轉戰了大半個冬季,白白消耗了糧草、士卒,且并沒有攻下多少城邑。
現在軍中糧草匱乏,根本沒有多少資本再耗下去了,否則等到軍中缺糧的時候,就要不戰自潰了。
況且,還有一件最為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如今東面的青州漢國可是一直都虎視眈眈,恐怕早就是想著進攻洛陽了。
要是沒有匈奴皇帝劉聰率領的主力支援,僅憑洛陽城內的數千匈奴兵馬,是絕對不可能抵御的住的。
雖然此戰消耗了匈奴漢軍的實力,但是中山王劉曜的實力卻是沒有遭受多少損失,甚至于匈奴漢軍僅有的兩次小勝仗,還都是中山王劉曜指揮獲得的。
如此一來,中山王的名氣,甚至要隱隱比肩匈奴皇帝劉聰了。
就在中山王劉曜等著看匈奴皇帝自己打臉的時候,一名匈奴部將卻是急匆匆的沖了進來。
“陛下,略陽郡的密報!”
劉聰騰的一下起身,一把抓過來密報。
看罷之后,匈奴皇帝劉聰一掃陰郁,喜形于色的說道。
“哈哈,好!”
“如此一來,朕就要直取長安!”
中山王劉曜一愣,驚訝的問道。
“直取長安?那北地的晉軍豈不是要截斷我軍退路?”
劉聰站起身來,朗聲說道。
“如今略陽氐人已經舉兵,可為強援!”
“皇漢興廢,在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