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陰風怒號的夜幕下,沒有半點星光。
在一處破落廢棄的小村落中,石勒正和手下們尋到了一間漏頂的房屋躲在里面休息。
紅紅的火光生起來之后,溫暖著奔跑了一天的身子。
幾乎是一天之間,石勒的臉上就充滿了憔悴。
這時候,程遐腳步匆匆的從外面走了進來,一臉慌張湊到了石勒跟前,壓低了聲音說道。
“將軍,我剛才看到有七八個人悄悄的騎馬逃跑了!”
石勒聽后,一動不動的繼續盯著眼前劈啪作響的火堆,并沒有馬上做出什么回應。
良久,石勒才開口說道。
“那幾個人肯定都是烏丸人吧?”
程遐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是的,都是烏丸人。”
石勒手下的軍隊的組成復雜,除了最受他親信的羯胡人之外,其余最多的就是當年太行一帶招攬的烏桓人等雜胡,剩下的就是程遐、張賓這種晉人。
“如今青州賊劉預,要以《殺胡令》離間我軍,這些心志不堅的烏丸人,走了就走了吧,其實走了更好,也省下了許多麻煩。”
石勒忍著臉上的傷痛,低聲的說道。
“可是,自從棗強開始,這一路上就跑掉了許多烏丸人,如今這七八個烏丸人再跑掉了之后,咱們可就只剩下這不到一百人了。”程遐擔憂的說道。
石勒聽到這話后,用異常親切的態度,拍了拍程遐的肩膀。
“這些烏丸盜匪,本來就是有利則聚,無利則散的烏合之眾,如今我已經明白了,真正靠的住的,除了羯人鄉黨之外,就是你們這些人啊。”
聽到石勒突然用這種態度,說出來這種話,程遐的臉上頓時有些尷尬了起來。
好在火光晃動之下,石勒并沒有察覺到,而是繼續說著。
“等到咱們回到襄國,我立刻就把劉氏那個婆娘變成妾,讓光姬做正妻!”
石勒的正室是并州人劉氏,家中有些雜胡的勢力,光姬就是程遐的妹妹,為石勒生了唯一的一個兒子。
程遐見狀趕緊感激涕零了一番。
石勒一行人逃的匆忙,在棗強遭受劉鷹等叛將偷襲之后,又要不少雜胡騎兵中途溜走,而不少的干糧吃食也被他們給帶走了。
如今石勒等近百人,卻只能分食幾張干巴巴的胡餅了。
三兩口把胡餅下肚之后,眾人各自依靠在一起,圍攏著幾堆篝火睡了過去。
石勒因為臉上的傷口非常痛疼,哪怕身體甚是疲乏,也有些難以入睡,但是石勒逃路的經驗豐富,自知必須利用這一段時間好好休息,否則到了明日白天趕路的時候,只會更加的難受。
石勒強逼著自己閉著眼睛入睡,好不容易到了半夜的時候,才迷迷糊糊的要睡了過去。
這個時候,石勒忽然隱隱約約聽到了一些悉悉索索的聲音,他悄悄睜開眼睛,卻沒有發現任何情況。
只不過,原本坐在旁邊的程遐卻是不見了蹤影。
石勒看到還有幾個人也是不見了蹤影,心中立刻疑心大起。
他悄悄的起身,手持利刃貼著墻壁,躡手躡腳的往外走去。
邁過地上橫七豎八昏睡的幾個人后,石勒來到了屋外,聽到了隱隱約約有些說話的聲音。
他沿著聲音摸索著靠近了過去,終于在一堵殘破的半截土墻后面,聽清了土墻另一側的話音。
“外面巡哨的幾個羯胡都被宰掉了,咱們快點跑吧!”
“先等一等。”
“還等什么?!”
石勒一聽到這個聲音,心中立刻怒氣上涌,因為這其中就有程遐的聲音,至于另一個聲音,則是另外一個他平日里也非常倚重的晉人豪強徐光的聲音。
“要是就這么跑了,豈不是太可惜了!?”程遐低沉的聲音響起。
“有什么可惜的?能把巡哨的羯胡宰掉,已經很是兇險了,還不抓緊逃命,難道真要跟著那羯奴一起當喪家犬嗎?”
徐光的聲音中滿是不耐煩。
“殺這么幾個巡哨的羯胡罷了,青州劉預此戰勝后,必定要占據河北,可謂大勢定矣,如今咱們去投劉預,只帶著這幾個人頭能抵的什么用?”
程遐悄聲的說道。
“我聽說,那青州漢國說要只要投誠者,一概以既往官職授予,你我都不過是司馬和參軍都尉,如今有個天大的富貴在眼前,卻這么白白放過去,豈不是太可惜了?”
徐光疑惑的聲音緊接著響起,“什么天大的富貴?”
“萬戶侯啊!”程遐說道。
“萬戶侯?啊!你是說,那個石勒?”徐光的聲音更加的低沉了。
“不錯,劉鷹一個烏丸奴尚且知道謀取富貴,我們自詡豪杰,難道還不如一個劉鷹嗎?”程遐的聲音響起。
他的話音剛落,另外一個聲音響起。
“程兄,石勒畢竟是你妹婿,果真能行此事嗎?”
徐光也是說道,“對啊,程兄,而且石勒所在院中都是聚集的羯胡,人數不少,又都兇悍的很,恐怕也難以得手啊!”
程遐的聲音再次響起的時候,卻變得非常的陰沉了起來。
“呸,什么妹婿!屈身事胡虜,如今想來,是何等恥辱,如今去意已決,要是再不借此良機,洗刷這個奇恥大辱,只怕日后要被青州人恥笑終生!”
“那該如何下手?”徐光的聲音響起。
“等過會兒,賢弟你們幾個人在外面大喊有敵襲,這樣一來,我就。。。。。。”
程遐的聲音越說越低,隔著一堵墻的石勒,已經幾乎聽不清他說的是什么東西了。
石勒心中兇性大起,又有些感激上蒼神佛,讓自己得知這些奸人的詭計。
為了聽清楚一些,他悄悄起身,想著更貼近墻邊,以靠的更近,聽得更加真切一些。
他直起身子,腦袋貼著土墻,整個身體幾乎壓在了土墻上。
果然,靠的近后,石勒也聽的更加清楚了一些。
不過石勒剛剛聽了不到半句話,他只覺得撐在土墻上的雙手一陣松快,瞬間沒有了著力的點,整個身子反應不及,跟著向前撲倒了過去。
“砰!”
一聲沉悶的聲音,在黑暗的夜幕下響起。
那堵殘破的土墻,竟然承受不住石勒的擠靠,生生倒了下去。
石勒也措手不及,隨著土墻撲倒在了地上。
程遐、徐光等人大驚,好端端的一面墻,竟然在眼前倒塌了下來。
“誰!?”
“什么人?”
“何人?”
幾個人立刻發現了撲在倒塌的土墻上的石勒,只不過天色昏暗,一時之間沒有人看出來。
黑暗之中,石勒只看到大概五六個人影向著自己靠攏了過來,聽到這幾個人的喝問,石勒也根本不敢答話。
他知道,一旦自己暴露身份,恐怕就會立刻慘死在眾人刀下。
不過,不說話并不代表安全。
土墻倒下的聲音,在黑夜中很是刺耳,不遠處的羯人聚集的地方,也立刻察覺到了。
很快就有聲音傳了出來。
“什么聲音!?”
“有賊人?!”
“追兵來了?”
“將軍,將軍,將軍哪里去了?”
“將軍呢?快去找!”
這些聲音傳來之后,程遐等人都是大驚失色。
“嚓!”
就在石勒迅速起身,準備向后跑的時候,一聲刀劍出鞘的聲音響起。
“別管他是誰了,快點宰了他!”
“絕不能讓他活著!”
剎那間,程遐、徐光等五六個人就各持刀劍砍殺了過來。
石勒身上雖然穿著甲胄,但也根本不敢招架,只想著先逃出去,再叫自己手下羯胡親衛,來把這些忘恩負義的晉人統統給殺掉。
那曾想,石勒剛剛爬起身來,自己的背后就吃了一擊重創,雖然有甲胄護體,但還是一個趔趄,又撲倒在了地上。
石勒心中惱怒,剛想怒喝一聲,拔刀反身殺掉這些不自量力的晉人走狗,卻連起身都沒有起來,就被身后涌上來的幾個人撲到了身上,把他死死的按在了地上。
他的腦袋被一個胖大的身體死死的按壓在了地上,地上冰冷的泥土不停的往口鼻中鉆去。
石勒拼勁全力,想要發出呼喊和掙扎,卻被幾個人死死制住,絲毫動彈不得。
忽然,石勒只覺得頭腦一蒙,眼前一晃白光,徹底失去了意識。
程遐舉著手中的石頭,又狠命的砸了好幾下,直到地上的那人絲毫不再動彈了,這才氣喘吁吁的扔下了石頭。
“死了”程遐猶然有些不放心。
“別管他了,快走吧,那些羯胡要尋過來了。”徐光焦急的說道。
程遐忽然對地上的這個死尸有些熟悉的感覺,不過這個時候,那些羯胡人的聲音越來越近,他不敢再細細查看,只得跟著徐光等人,向著后面早就準備馬匹的地上跑去。
一陣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響起,在漆黑的夜晚中傳出來了老遠。
那些搜尋不到石勒的羯胡,也都聽到了這陣陣的馬蹄聲,都一個個心中慌亂的不行了。
“這個什么人跑了?”
“我聽著聲音,人數可是不少啊。”
“壞了,肯定是將軍拋下我們自己跑路了!”
“不可能!將軍逃跑,為什么不帶上我們護衛?”
“那我怎么知道!反正如今將軍的人影是找不到了,肯定就是跑了!”
正在幾個羯胡爭論的時候,一個氣喘吁吁的羯人跑了過來。
“不好了,程遐、徐光那些晉人都不見了,馬匹也沒有了,那些晉人和烏丸人跑得一個都不剩了!”
“啊?將軍肯定是帶著那些晉人跑了!”
“說不定青州賊的追兵,馬上就要來了,咱么可不能再耽擱了!”
“對啊,快跑,快跑啊!”
隨著幾十個羯胡親衛的驚懼之情益甚,再也沒有人還有心思繼續尋找失蹤的石勒了。
所有人都慌慌張張的尋到各自的馬匹,向著大概西北的方向倉皇而逃。
寒冷昏暗的凌晨中,兩支人馬從同一個荒廢的村落離開,一個向著東南,一個向著西北。
三天之后。
經過兩天的追擊,幾乎所有的胡漢潰兵,都被劉預一網打盡了。
在羯胡石勒兵敗清河的消息傳開之后,整個冀州中部的豪強塢主,全都是對過境的胡漢潰兵展開了毫不手軟的報復。
這些冀州豪強塢主,此前屈服于胡虜的赫赫兇名,不得不貢獻糧食、丁口和財帛,如今胡虜一旦失勢,要是再不趁機撲上來咬上兩口,那可真的是太沒有天理了。
特別是,緊隨胡漢潰兵而來的青州漢軍,很快把之前的《殺胡令》傳遍了整個冀州中部。
不僅是所有的冀州豪強塢主,就連他們手下的部曲、流民等人,也都有已經知道《殺胡令》中豐厚的賞格。
對于模樣迥異的羯人,在之前的冀州百姓眼中,都是兇殘的獸性強盜,但是在如今的冀州百姓眼中,這都是一個個會走的‘賞格’啊。
特別是那些落單逃竄的羯胡,在一片荒野中根本尋不到什么食物草料,因為冀州幾乎所有散落的小村落,都被他們之前的屢次劫掠各消滅一空,如今幾乎所有的冀州百姓,都是各自聚族或者鄉黨共守塢堡。
整個冀州中部方圓數百里界內,原本經常出現的囂張跋扈羯胡人,都統統不見了蹤影。
“陛下,《殺胡令》的賞格,是不是應該再稍稍降下來一些啊,再這么下去,恐怕要出大亂子啦。”
郗鑒一副憂心忡忡樣子,向劉預進言道。
“哦,郗公此話何意?”劉預心情大好,清河一戰雖然漢軍中軍各部的傷亡不少,但是胡漢軍的氣勢徹底被打落了。
如今的整個冀州中部數郡,不論是豪強塢主,還是流民都在積極尋找落單的羯胡。
“如今拿著羯胡首級,前來領功賞的人,實在是有些多了。”郗鑒很是煩惱。
“要是再這么下去,只怕整個清河郡、平原郡的耕地都賞賜下去,也還是要不夠啊。”
“現在統計的胡虜首級,有多少了?”劉預也有些好奇。
“總共八千九百三十九顆胡虜首級。”郗鑒說道。
“不多啊。”劉預說道
郗鑒翻了翻眼皮,有些郁悶的說道。
“可是僅僅是一個胡虜首級,就要授田畝,還另有賞賜錢帛,這么說吧陛下,僅僅三天時間,清河平原兩郡的府庫錢帛,就已經要見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