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劉預越來越覺得,這天下最為根本的問題,根本不是什么外族內附,也不是什么氣候寒冷。
這些都不過是表象的問題,真正的根本問題,還是在于傳承了數百年的世家大族壟斷了世俗傳承的問題。
這些世家大族,并不會因為劉預,或者是劉預的子孫把天下利益的蛋糕作大,轉而就乖乖交出自己的權力與地位。
他們都會更加貪心的攫取利益。
不管這個利益是從皇權身上攫取的,還是從天下百姓身上,亦或者是從其他的世家權貴身上,只要能把保證自己的利益,他們愿意犧牲任何人,愿意犧牲任何的利益階層。
只要能保證自家宗族的權勢與地位,一切都是浮云。
在太廟獻俘結束之后,劉預立刻就是要面對這些世家大族的對自己皇權的挑戰。
輝煌威嚴的宮殿中,劉預正在與幾名近臣商議著。
作為臺省中樞的領軍人物,尚書仆射公孫盛率先拋出了問題。
“陛下,如今青、兗、冀三州的軍田民田校驗,已經是完成了半數,就已經查出了其中三成軍田土地,都是掛名軍戶之下,實際是豪強大族所有,其中綁縛的編戶百姓,也都是名為編戶,實際卻還是要繳納豪強租稅,此種情況遍布三州二十多郡。”
這一次對于天下土地的稽核,并不是尋常的慣例,而是劉預從戶部營收的賬目中察覺到了不對勁兒。
這兩年,可謂是天下太平的開始,幾乎很少有連年累月的戰爭,也沒有太大的水旱。
但是戶部度支的賬目上,營田稅賦的收入卻是并沒有增加多少,甚至于還因為各種原因的減產,一些軍營田地有拋荒。
“這三州的軍府,不是說各自境內的職田有減產,有拋荒,都是因為田下百姓恢復編戶,沒有人耕種嗎?這到底是怎么一會兒事!”
劉預強忍著怒火說道。
一旁負責軍府諸衙事務的華琇,額頭上的汗已經是不自覺的滲出來了。
“啟稟陛下,這三州皆是軍中元從將臣所在,其中一些軍制田畝,也是存在名額還在,但是軍府將士已經是根從轉到了京畿,出現一些田畝掛名還在,卻有宗親耕種的情況,應該也是情有可原。”
華琇強裝鎮定的說道。
這個說法,其實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說不通的。
劉預的起兵的根本,就是把流民變成捆綁土地的軍府兵。
這種軍制,跟后世的府兵軍戶性質有些極大的相似性,其中的弊端劉預也很明白。
軍中高級將領想盡辦法侵吞屬下的田產財物,或者朝廷在安定和平年代,出現軍府兵不堪重負逃亡軍制,都會出現軍屯大規模荒廢的事情。
但是,那種情況,最起碼要在幾代人,少說也要一百年以上才能發生。
“軍府將士都是有制員名額,就算是有宗親代耕,又怎么可能出現擴地數倍,但是稅賦卻是毫不增加,這其中的租稅,又是到了誰的手中!”
劉預毫不客氣的質問道。
其實,所有人都清楚,這其中的問題的關鍵就是軍府兵的郡縣將校們,與各地的豪強世家相互勾結在了一起。
軍府兵擁有大片免稅或者減稅的墾荒土地,而世家大族擁有累計數代的隱蔽人口。
隨著朝廷對于隱蔽戶口的部曲奴仆的嚴厲稽核,根本不舍得吐出人口利益的世家大族,就慢慢與軍府兵們勾結到了一起。
他們以相互聯姻、緒論宗族等為借口,把自己的部曲奴仆都是掛名到了軍府兵將士名下。
就這樣,軍府兵出土地免租稅,而世家大族出人口和管理,把一個個豐收增產的軍制田變成了在軍府戶部連年‘虧欠’的薄田。
甚至于,在有些軍府兵家中,已經是舉家沒有人耕種勞作了,全都是以軍功營田與豪強大族聯合收割朝廷稅賦韭菜。
畢竟,豪強大族擁有田產萬畝的稅賦,只要尋找十幾個中高級軍府兵將校,就能輕輕松松兌換出來。
“這就是年年要釋放奴仆,年年卻是沒有多少編戶增加的原因吧!”旁邊的郗鑒說道。
華琇此時心中已經是極為懊惱了。
他只是知道,在三州的各家豪強宗族想盡辦法隱匿各家的奴仆戶口,卻是從來沒有想到,竟然是這么明目張膽的舉動。
這個行為,簡直就是把軍府兵變成了豪強大族的一部分了。
“陛下,不僅如此,恐怕還有更嚴重的情況呢。”公孫盛臉色陰沉的說道。
“還有什么,都不要藏著掖著,一并說出來!”劉預催促道。
“陛下,在青州東萊、北海等郡,不僅有借軍田隱匿戶口奴仆的事情,不少的軍府兵就連秋冬集兵操練,也有人冒名頂替,甚至于去東平州、遼東輪戍,也是可以有人代替!”
公孫盛的話,立刻就是讓劉預憤怒了起來。
青州乃是軍中老兵最多的地方,為了照顧一些家中子弟死傷的情況,特別青州的軍府兵已經固定執行輪戍遼東、東平州的情況。
其實,說是輪戍,也不過是改變形勢維持軍備操練,畢竟這兩地本身就是有自己的軍兵和義從兵馬。
真要是鎮壓一些蠻夷部落,也根本不用擔心青州兵上陣。
“這才不過是十年時間,這些往日的老兄弟們,就一個個變成了豪強的幫兇狗腿了!”
一直在旁邊聽著的董平不由的發出了感慨。
這一聲感慨,僅僅是對于部下軍府兵荒廢軍備的感慨。
但是在劉預這里,卻已經想到了不僅僅是這問題了。
劉預不禁在心中后悔的想到。
“才短短的十年,本來應該耕戰結合,維持軍備的軍府兵,竟然就這么快的開始腐壞了。”
“甚至于,并不是軍中自身的問題爆發,而是因為外界的糖衣炮彈。”
“不,根本都算不上糖衣炮彈,這些州郡的豪強,或者是郡縣的小豪強們,只是嫁娶一兩個女郎,就讓那些軍府兵如同舔狗一樣合作了。”
“他們不顧軍制法紀,敢隱瞞田畝數量,敢謊報營收,敢隱匿戶口,敢頂替輪戍。”
“那是不是,有一天也可以聽從豪強親戚們的號召,拿起刀槍向著我來呢?!”
一想到這些的劉預,就立刻不再有絲毫的猶豫了。
這些殺千刀的將校和豪強們,現在還沒有太牢固的結合,使用手段及時制止還來得及。
若是等到他們徹底完成利益一體,那就是真的是禍國殃民了。
所以劉預很快就是下定了決心。
他重重拍了一下桌案上的奏書,用堅定的語氣說道。
“朕已經決定了,要學習當年移豪強富戶守衛皇陵城邑的故事!”
華琇、公孫盛等人聞言,都是微微一愣。
從漢太祖劉邦開國以來,整個西漢前中期都是施行遷移各郡縣豪強富戶的政策。
其中目的就是為了防止郡縣豪強與當地的官吏、藩王建立起穩固的利益鏈條。
乃是西漢前期施政能力強勢的有利保證。
等到了光武帝劉秀以后的東漢,早已經荒廢了這個政策。
各州郡的豪強都是化身成了當地,甚至是天下矚目的權威存在。
“陛下,遷徙豪強充實皇陵城邑雖然好,但是時間太久遠了,現在施行恐怕不太合適啊。”
公孫盛也是有些忐忑的說道。
當年西漢朝廷能施行這個政策,那是因為天下平定的時候,各地豪強都還是實力不強,根本不是朝廷的對手。
而如今各州郡豪強世家的實力,卻是一個個隱藏的龐然大物。
隨便撈出來一個阿貓阿狗,就有可能是一家百年傳承的豪強。
“正因為這樣,所以朕才要下定決心!”
劉預不禁皺著眉頭。
他又何嘗不知道如今世家大族的實力強大。
但是正因為如此,才要拿出最為果斷強硬的手腕。
否則,這些豪強世家的氣焰還有更大更張狂的時刻。
“現在天下百廢待興,眼看著四周蠻夷賓服,卻獨獨是有隱患藏于腹心,要是大動刀斧砍除病患,那傷及的也不過是一個百廢待興的天下。”
“而一旦拖延下去,且不說以后還能不能有手段施行此法,就說到了以后的時候,天下承平日久,恐怕早已經是一片富庶繁華,一旦產生動亂,不啻于另外一個人間大禍。”
劉預很快就給眾人作出了最為理智的分析。
現在的局面,劉預已經是下定決心要狠狠收拾一批豪強了。
不僅僅郡縣的大小土豪,包括一下文明天下的世家豪強,也都是一并要整飭的。
“陛下,若是有人不肯從令,聚居躲避那跟如何是好?”郗鑒在后面尋問。
“不肯從令?那就是叛逆!對付叛逆,自然是刀斧利刃。”
劉預覺得,現在已經是最合適的時機了,再也不能對那些豪強世家姑息縱容了。
至于之前曾經約好的什么地位,那也得是乖乖聽從遷移從陵的命令之后再說。
面對劉預殺氣騰騰的話語,眾人都是明白了。
從今日開始,盤踞郡縣百年起步的豪強世家們,將會迎來一場可能改變宗族命令的變革。
以建立帝陵和恢復舊都京畿的名義,一場削弱豪強世家的大動作很快就是施行。
這一個復古的國策,在劉預的心中,基本就是與交通南中和分割南中勢力并行。
剛剛吞并了天下的大漢王朝,一場改變上百年權力傳統的變革馬上就要開始了。
而同一時刻,從洛陽向西一萬里的南中南蠻王城,也即將發生一場大變革。
南蠻王城,雖然名字里有一個曾經南蠻王的名字,但是卻早已經快兩百年沒有過什么南蠻人了。
這座城池屬于曾經強大一時的吳哥國,而如今它已經被一群從東方南中來的游牧大軍占據了。
這一支游牧大軍的首領不是別人,正是曾經的大漢南中都護桓溫。
至于為啥是曾經的南中都護,那是因為大漢南中都護府的管轄地界,基本是不包括吳哥國地盤的。
桓溫率領一群從南中遷徙而來的游牧大軍,不僅僅是為了追尋慕容鮮卑復仇,更是為了給這一群被劉預分割南中計劃趕跑的游牧民尋找生路。
而遍地都是建立在破碎綠洲上的南中都護府一帶,根本沒有這些游牧族群生存的方式。
對于未知前方所有人都是充滿了疑惑和惶恐,唯有曾經受到過劉預親授南中地理的桓溫有著章程。
“把城中所有的胡人都找出來,凡是有一技之長的,不管是工匠還是農民,都統統編入軍中籍冊。”
在南蠻城內,桓溫正是對著一群人發號施令。
這些人就是當初夏州附近南中上的游牧部族,也是他父親冉隆經營多年留下來的最珍貴資產。
“至于其他的商販、僧侶等人,全都是不準在城中繼續居住,所有人都是在城外另起城居住。”
桓溫的命令中,對于南蠻城內的原住民吳哥人絕對是非常殘酷的。
自從率軍進入吳哥人的地盤后,桓溫就發現這個曾經的南中大國,幾乎已經是名存實亡了。
什么吳哥王廷,早已經衰弱不堪。
轉戰而來的桓溫部眾們,很快就是盯上這一塊肥美之地。
特別是在南越雪山襲擊慕容鮮卑失利之后,桓溫就不得不暫緩追尋復仇的計劃,改而想辦法安撫疲敝的部眾。
一個眼皮底下的南蠻城,自然就是首當其沖倒了霉。
廢拉不堪的南蠻城吳哥人,根本就不是一合之敵。
桓溫率軍攻下南蠻城,隨后便是打算在此駐扎起來。
這里不僅處于南中的融雪河道旁邊,有著大片可耕種的土地,還有廣闊的南中適合放牧。
更加重要的是,這里距離東方的南中都護府也非常近,桓溫的身份能讓他極為迅速獲得支援。
現在的唯一問題,就是桓溫他們這些外來者,必須要先把南蠻城的原住吳哥人給趕走。
否則,這里里外外的根本騰不出來足夠的地方安置這幾萬落的龐大部眾。
“大王,那些吳哥人商販,既不能耕種土地,也不能給我們放牧,甚至于連打鐵都不會,卻偏偏有大批的財寶藏著家中,我覺得咱們直接把他們全都砍了腦袋,也是落得個清凈。”
一名同樣壯年的部眾早已經想到了,既然剛剛搶了吳哥人的‘房子’,為何不索性直接滅口,繼續吞并吳哥人的財產,然后收割他們的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