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鎮回到案發現場,發現房門半掩著,剛想推門進去,左丘生就叫住了他,告訴他仵作韓解正在里面。
他一愣,沒想到請來的竟然是金牌仵作韓解。一想到這人的手段,他就很識趣地取消了進去的念頭。他可不想剛吃下去的面吐出來。
在外靜候的同時,徐鎮的腦海里不禁浮現出那個小老頭的身影。
韓解個子矮矮小小的,應該有五十多歲,據說干仵作這一行已經超過三十年。每逢揚州衙門的遇到重大兇案,必定能夠看到他的身影。
不管什么樣的尸體,在他手里都能吐出一些有用的線索。
外邊傳聞,他的眼睛天生靈異,能夠準確分辨出人體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條筋骨,甚至是每一寸肌肉的脈絡。
同時上天也賜予他一雙靈活的手,叫他能沿著每一道脈絡下刀。
他的眼睛是否天生靈異徐鎮不知道,不過他的雙手的確很靈活,對人體的構造也很熟悉。
徐鎮正想著,忽然身后的門“吱”地響起,回頭看見韓解從屋子里出來,佝僂的身體充滿了疲憊。
他畢竟已算是半個老人,這種長時間的單人作業,已消耗了他大部分心神和體力。
無奈這門手藝一直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弟子傳承,每次說起這個,韓解都長嘆:“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挑剔了,沒點耐性學東西,臟活累活都不愿意干。”
他一出來,馬上就有衙役為他搬來太師椅,呈上補充體力的玉釀。
“男尸的致命死因是正中心臟的一刀,寬兩寸三分,深五寸八分,死亡時間在子時。”韓解淺酌玉釀,恢復了幾分體力之后,又緩緩說道,“女尸死于某種毒藥,死亡時間大概在子時末到丑時初。”
徐鎮急忙問:“中的是什么毒?”
韓解搖了搖頭,一臉苦笑,“我看不出來。”
左丘生驚訝地說:“竟然還有韓老你都看不出來的毒?”
韓解放下手中玉釀,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凝重,“我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聽說過,有哪一種毒能將人的骨頭變成紫色。”
這的確挺令徐鎮感到意外,不過仔細想了想,其實也正常。
畢竟一個人的見識再廣,也無法熟悉天下所有的毒
毒藥這個行業本就是在不斷發展的,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有新毒被研究出來。
于是徐鎮就又問他:“韓先生可曾發現,女尸身上有不同尋常的痕跡?”
韓解不解地看向徐鎮,“徐捕頭指的是?”
徐鎮說:“例如毒針之類,隱蔽的傷口。”
韓解還沒開口,左丘生卻搶著說:“你是懷疑有人用毒針射殺林悅鈴?”
徐鎮點頭說:“不排除這種可能。想要找到真相,就必須充分考慮每一種可能。”
他并不覺得桌子上的那只瓷碗內盛裝的就是毒藥,如果兇手喂食林悅鈴毒藥,無疑是多此一舉,但他檢查的時候,并沒有在林悅鈴身上發現明顯的皮外傷。
只是,韓解的答案令他大失所望。
“沒有。”韓解搖搖頭,一臉篤定,“毒不是從肌膚滲透進去的,而是由內而外,從胃部向全身蔓延。這一點我可以確定,毒是從嘴巴進去的。”
末了,他還補充道:“如果毒是由外傷引發的,必定會在毒的源頭處形成很明顯的擴散,不管是什么毒,都沒有辦法逃避這個原理。因為毒必須通過血液才能傳遍全身。”
這個答案,在向魯奔的推測靠攏。
一直沒有開口的魯奔盡管掩飾得很好,但目光已露出幾分得意之色,似乎在說,看吧,真相就是這樣。
就在此時,雨越下越大了。
在滂沱大雨中,徐鎮忽然看見有個青衣人手撐一把油紙傘,慢慢走入白梅山莊。
雨水斜斜地打在他身上,褲子已全被打濕,腳下奔流的雨水沒過腳踝,但他卻像是沒看到、也沒有感覺到般,不疾不徐,從從容容地走入白梅山莊。
他的年紀只有二十七八歲,刀削板的臉看不到一絲笑容,也看不到一絲驚惶。
徐鎮想起了花崗巖,這個人給他一種花崗巖般堅韌而冰冷的感覺。
徐鎮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東正米行的孫大掌柜——孫青云。一個據說三十不到的年輕人,在東正米行的地位卻是僅次于沈白云。
東正米行的一切,都歸他管,東正米行除了沈白云之外的所有人,都要聽他的指揮,沈白云只負責束之高閣,坐享其成。
要知道,揚州地數十萬人口,至少有一半人在吃東正米行的糧米,是當地當之無愧的巨無霸,能將這個巨無霸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孫青云,自然也是當之無愧的風流少年。
徐鎮并不認得孫青云,也從沒有見過孫青云,可徐鎮知道從外面走進來的這青衣人必定是孫青云。
因為他從未見過任何人的眼神如此堅韌,在堅韌之中有帶著種令人信服的鋒芒。
世上英俊的少年有很多,氣質不凡的世家弟子有很多,年少成名的少俠有很多,但沒幾個能與眼前走進來的孫青云相比,誰也說不出他究竟特別在什么地方,但無論任何人只要瞧上一眼,就會覺得他的確是與眾不同的。
和孫青云一起來的,還有兩輛馬車。
每一輛馬車都背有一首漆黑的棺材,拉車的兩個車夫身披蓑衣,手持一條銀光閃閃的馬鞭,整張臉都藏在斗笠中。
青衣人停下腳步,他們也跟著停下來,任憑風吹雨打,也巍然不動。
“沈老板的遺體在哪里?”
這是孫青云踏入白梅山莊,說的第一句話。
這句話既不是對白梅山莊的管家說,也不是對白梅山莊的護院們說,他的目光落在徐鎮們三位捕頭身上。
“沈白云的尸體在屋子里,你們若是要運走,請隨意。”魯奔說,顯然他也認出了眼前的年輕人就是孫青云。
事實上,只要是土生土長的揚州人,不認識孫青云的還沒有幾個。
但孫青云并沒有走入屋內,因為他已看到坐在太師椅上的韓解。
一看到韓解,他本已抬起的腳又落回原地。
“你們已對沈老板的遺體動過刀子?”孫青云的目光像是兩把叉子,死死地盯在韓解身上,像是要將韓解釘死在太師椅上。
韓解忽然渾身雞皮疙瘩冒起,感覺像是被一柄利劍穿入血管中,手中的半杯玉釀再也沒有辦法喝下去。
他只好硬著頭皮說:“孫大掌柜,這是例行公事。”
“例行公事?是誰給了你對沈老板遺體動刀子的權利?”
孫大掌柜的每一個字都帶有一種鋒芒,像是只要韓解不給一個滿意的答案,他就要取走韓解的性命。
韓解的額頭布滿冷汗,話也說不出來,冷汗一滴滴落在他手中的玉釀里。
“是我們叫他這么做的。”這時候,左丘生站出來說道,“孫大掌柜,別來無恙。這也是朝廷的規定,無法確定死因時,理應對尸體動刀子。”
韓解的確是他請過來的。
孫青云的目光落在左丘生臉上,一字字道:“你們沒經過沈老板家屬的同意,就對遺體動刀,是否已經違反了衙門規定?”
盡管面對的是揚州衙門的捕頭,但他并沒有絲毫畏懼。
官府雖然能壓普通人,但壓不到他這條猛龍。
“哦?”面對孫青云的咄咄逼人,左丘生似乎也有點來氣了,說:“不知道沈白云的家屬何在?如果有,為什么不早些出來?”
“我就是。”孫青云目光如刀,對著左丘生,“在半年前,沈老板已將我收為義子。你們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擅自破壞我義父的遺體,打算如何給我一個交代?”
左丘生和魯奔面面相覷,顯然他們沒料到孫青云和沈白云之間還有這層關系。
左丘生只好硬著頭皮說:“我們這也是為了破案,為了盡快找到真相。”
孫青云冷聲說:“那你們可有查出來什么東西?”
左丘生的臉色忽然變得鐵青,像是在極力忍耐,過了好一會兒,才吐字說:“沒有。”
孫青云冷笑著說:“難道你們對遺體解剖后,就一點東西也沒有查到?”那眼色,那冷笑,就仿佛在說“你們真是一群廢物。”
魯奔動了動嘴皮子,似乎想要將自己的推測講出來,但看到孫青云的冷笑,就取消了這個想法。
顯而易見的答案,顯然不能平息孫青云的怒火。
左丘生也閉上了嘴,無論誰都能看得出來,孫青云已不打算善罷甘休了,不管說什么,都不會被接受。
如果眼前這青衣人不是叫孫青云,恐怕他們早就以妨礙官府辦事為由,將此人抓入打牢伺候了。
但這人偏偏叫孫青云,偏偏他是東正米行的大掌柜。
這還不是最為關鍵的。
徐鎮很清楚,其實令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其實是孫青云的身份,而是他這個人,他本就是揚州以及兩江地區數一數二的高手!
徐鎮看到左丘生和魯奔看向自己,目光含有求助的味道。
他知道是時候該做一些東西了,上前一步,說:“有是有一些。但還不足以做出判斷。我這里還有幾個問題,希望孫大掌柜能配合。”
“你是什么人?”孫青云看到徐鎮,好像也看的出來這個是高手,眼底竟然閃過一絲忌憚之色。
左丘生在一旁急忙說道:“他是我們衙門新來的捕頭徐鎮。”今天徐鎮穿著一身白衣,他生怕孫青云不知道徐鎮的身份。
“你就是徐鎮?”孫大掌柜盯著徐鎮系在腰間的鐵劍,目光多了幾許凝重,“那個劍法數一數二的徐鎮?”
他也聽說過今年揚州衙門有位新來的捕頭,據說劍術數一數二,孤身孤膽獨闖通天寨,一劍挑死“邪刀王”楊向邪,卻沒想到這人如此年輕,像個初出江湖的毛頭小子。
徐鎮淡淡地說:“我就是。”
孫青云撐著油紙傘,站在雨中,目光一直都沒有離開過徐鎮系在腰間那柄劍,像是要確認這把劍的威力。
雨下得很大,已完全沾濕他的衣裳。
又過了很久,孫青云似乎已確認這柄劍的威力,抬頭盯著徐鎮,緩緩開口:“你有什么問題?”
這人好厲害,看他充滿鋒芒的樣子,還以為要出手了,沒想到轉眼就內斂了下去!徐鎮心想。
“昨天晚上,子時到丑時這段時間,你在什么地方?”徐鎮問。
孫大掌柜盯在徐鎮臉上,“你在懷疑我?”
徐鎮淡然地說:“不要誤會,這是例行公事罷了。不管是誰,只要和受害人有關系,我們都會問清楚。”
其實并非沒有這種可能,孫青云作為沈白云的義子,在沈白云無子嗣的情況下,自然能夠得到其財產的繼承。
如果孫青云是那種不甘屈人之下的梟雄,的確有合適的理由。
似乎迫于那柄劍的威力,孫青云居然罕見地如實回答道:“現在是收割的季節。這段日子,我一直都在米倉總部。”
徐鎮沉吟著道:“可有外人能夠為你作證?”
孫青云臉上并沒有出現任何慌亂,冷聲道:“沒有。米倉總部只有我們自己人能進出。”
徐鎮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轉而問道:“最近米行的生意可還好?”
孫青云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徐鎮說:“沈員外被一刀刺死,不排除有對手惡意競爭所為。”
“沒有。”孫青云忽然露出一股傲色,說道:“這五年來,我敢保證,絕沒有人敢打東正米行的主意。”
東正米行是個從種植到銷售一體的米行。他們在揚州城內設有米倉總部,用于存儲米糧,開設在各地的米行從米倉運米。在揚州城外他們有兩千畝田地,只要這些田地還在,就能夠源源不斷地為米倉供應糧米,東正米行就能屹立不倒。
操辦米行的商賈,都明白這個道理。
剛開始的那五年,還偶爾有不長眼的對手找東正米行麻煩,但隨著孫青云的到來,東正手里的田地越來越多,所有人都明白,大勢已去。
這五年來,除了東正米行之外,其他的米行米商,幾乎都是在茍延殘喘,不求賺錢,只求不虧本。
徐鎮緩緩點頭,孫青云的答案本就在意料之中,這只是做一個確認。
能夠做到東正米行這樣大的產業,光針對沈白云個人根本無法對其根基造成致命打擊,反而會暴露自己。
而且,他有種感覺,只要孫青云沒有死,東正米行就絕對不會因為沈白云的死亡,而有任何影響。
這是個很可怕的人,不是源自他的武功,而是他的冷靜。
甚至,徐鎮還有一種感覺,他和孫青云遲早會有一戰。他相信不僅是自己有這種感覺,孫青云也一定有。
盡管得到的全是一些否定的答案,但并不是完全無用,至少可以將殺人動機進一步縮小,徐鎮現在越來越能肯定,兇手是為了青銅盒子內的東西而殺人。
見到沈白云和林悅鈴尸體上的縫線時,孫大掌柜的臉色陣陣鐵青,徐鎮知道那并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沒有經過他的同意,就擅自解剖尸體。
不過應該是礙于徐鎮腰間把柄劍,孫青云并沒有展現出剛來時的咄咄逼人,一言不發,匆匆忙忙將尸體運走。
他似乎在害怕尸體透露些什么,徐鎮隱隱有這種感覺。
只是韓解并沒有什么有用的發現,勉強還算得上是半條線索的,就是那種未知的毒,難道孫青云和那種毒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