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一支中等規模的商隊緩慢行進。
馱馬拖拽著載滿貨物的木板車,木質車輪碾過塵土,留下兩道車轍。
名為楊二的中年護衛騎在馬上,雙眼盯著陰郁山林,布著條綿長刀疤的手掌下意識地摸向腰間橫刀刀柄。
若是太平年月,商隊護衛鏢師這一行,反而還好干些——成了名的綠林匪盜大多都還講江湖規矩,和官府、鏢局都有共同遵守的不成文潛規則,
鏢師遇見綠林“好漢”,自報家門過后,再送上薄禮,就能通過山隘險阻,護得東家人財周全。
但世道艱難混亂,官府忙著鎮壓叛亂,根本無力顧及邊遠地區的盜匪,
更糟的是,兵災四起,水旱蝗災不絕,造成大股流民無處可去,
一些匪類趁機收攏流民之中的青壯,聚嘯山林,聲勢頗大。
這些人,是不講規矩的。
楊二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隱隱覺得手背上的刀疤又開始發麻刺痛。
驟然間,兩側深山響起草木折斷踩踏聲,數十道憧憧人影從山上涌了下來。
遇上土匪了。
商隊之中的管事、馬夫、貨郎面色慘白,兩股戰戰,
馱馬也仿佛感覺到了什么,不安地嘶鳴著。
楊二勃然色變,抬起雙指吹了一聲尖利唿哨,
其他九名商隊護衛立刻取下背后弓箭,緊繃著臉,警惕地看向兩側山林。
敵暗我明,兩側山上的盜匪其實只要放幾波亂箭就能輕松剿滅這些沒披鎧甲的鏢師護衛,
之所以沒有放箭,可能是對方看中了鏢師們所騎的高頭大馬而已。
楊二穩了穩心神,高聲喊道:“不只是山上的是哪一路好漢?在下是魯郡甕州平遠鏢局唱戲的,今日方至貴寶地,初會各位朋友,倉促間無以為禮,還請容兄弟我準備幾日,改日必攜重禮拜山門賠禮謝罪。”
前方山路上行過來幾個騎馬的盜匪,打頭的是個賊眉鼠眼的矮壯男子,穿著件破爛皮甲,手里拿著一把砍刀,額頭高而闊,牙齒稀疏凌亂,血紅雙眼像魚一般突出。
矮壯男子直勾勾地盯著楊二,揮了揮手上砍刀,朝地上吐了口濃痰,狠狠道:“賠個屁的禮,爺不吃你們這套,
要么,丟下武器,留下所有值錢東西,
要么,去死。”
楊二掃了眼戰戰兢兢、手足無措的商隊管事,暗自咬了咬牙,這支商隊的護衛只有他們十人,其他都是沒拿過武器的平頭百姓。
而兩側山上的匪類至少有三十幾個,
就算按對方說的丟下武器,恐怕最后還是個死字。
無人出聲,場面一時間沉寂了下來,
楊二隱約看見,那矮壯男子所騎的馬背側方,掛著一條手臂。
人的,烤熟的手臂。
馬蹄踩踏地面,楊二攥緊了橫刀刀柄,幾名護衛默默拉開了弓弦。
“哼,敬酒不吃吃罰酒。”
矮壯土匪舔了舔干涸開裂的嘴唇,露出那兩排牙齦都要被腐蝕漆黑的牙齒,手上砍刀狠狠一揮,“上!”
這一聲高喊像是發動了什么信號,山林間攢射出數十支簡陋到甚至沒有箭羽的木質箭矢,
陣勢雖然零零散散,但憑高處地勢,依舊有著足以掠走性命的殺傷力。
木質箭矢“咚咚咚”落下,幸好驚恐萬分的商隊馬夫貨郎們,先行一步趁機鉆到了板車下方,
一波箭羽下來,只傷了兩三匹馱馬。
楊二不再猶豫,將長弓拉至滿弦,朝著矮壯漢子射出一箭。
鐵質箭簇裹挾風勢,劃破長空,
眼看箭羽即將洞穿對方所穿著的簡易皮甲、貫穿那血肉身軀、奪走性命之際,
楊二卻看見,矮壯漢子的嘴角高高揚起,露出了一抹猙獰笑容。
箭簇鑿開破敗皮甲,接觸皮膚,
卻發出“錚!”的一聲碰撞聲響,瞬間被奪走所有動能,頹然墜落在地,
仿佛那箭矢命中的不是人軀,而是青銅鐘鼎。
楊二雙眼暴睜,來不及多想對方為什么能夠無視箭矢,
身軀已被本能驅使,冰冷刀背一拍馬肚,催促馬匹向前狂奔疾馳,
整個人帶著沖鋒之勢,撞向矮壯盜匪,手上長刀高高揚起,勢要將那匪類的頭顱直接劈砍下來!
“錚!”
金鐵交錯之聲再次響起,還保持著策馬向前沖鋒的楊二只覺手上一輕,回頭看去,
那反射著光芒的刀刃正在半空中飛旋,堅鐵鍛造的橫刀已然崩斷,只剩刀柄。
而矮壯土匪,還好整以暇地端坐在馬背上,伸手摸了摸剛被利刃劃過的脖頸。
許久沒有清洗過的黑乎乎脖子上,只留下一道微不可查的白印,輕輕一搓就消失不見。
“嘿嘿。”
土匪低聲一笑,無視了四周的廝殺喊叫聲,低頭看向放在馬背側方的烤熟手臂,“這白蓮上人賞賜的不壞金身法術,還真是好使啊...”
數月前,土匪胡萬還只是個犯了事正要被流放到邊界的囚徒,
一場肆虐州郡的瘟疫,
一視同仁地害死了無數達官顯貴、黔首平民,
也害死了那兩名押送他的衙役,
讓他能夠趁機走脫山林,聚嘯而起。
某日,兩名身著白裙、飄飄欲仙的妙齡女子騎著白馬慢悠悠地橫穿山林,
身為山匪的胡萬見獵心起,難以自持,
當即聚眾下山,勢要將那兩名女子抓獲。
不料那兩名女子視匪類如無物,長袖一揮,便甩出無數金針,貫穿那些邪笑著圍上前來的眾匪頭顱。
就在胡萬以為自己也要被金針暗器所殺死的時候,
對方卻饒了他一命,聲稱自己是白蓮使女,特來度化胡萬。
所謂度化,就是賞賜一卷圖文并茂的法門經書,
按經書所言,只要練習此法,就能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如佛門不壞金身。
而練習的主要方式之一,便是食同類。
想起這個,胡萬不禁有些好笑,
這天下各地的水旱蝗災,已經持續了數年之久,
不知有多少地方白骨露于野,百里無雞鳴,
不知有多少人流亡異地,啃樹皮,吃草根,甚至賣子求生,易子相食。
區區同類相食而已,
胡萬早在當流民的時候,就已見過,試過,乃至細細嘗過...
思緒拖拽回到現實,
自恃金身不壞的胡萬緩慢地抬起頭顱,后知后覺地發現,
周圍的喊殺聲不知何時平息了下來,
兩側山上不再放下哪怕一支箭矢。
狹窄山路上,只剩下舉著砍刀、手足無措的匪類,護衛,與瑟縮在木板車下的商隊眾人。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山林,明明還是艷陽高掛的下午,卻有一股異常的陰冷氣息散布蔓延。
一個披著黑袍的青年,從山上緩慢地走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