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
騾子心底一松,他原本以為對方會出一個曲折離奇、復雜繁瑣的案件,沒想到遠比他想象中簡單。
當然有罪——
騾子嘴巴剛剛張開,飄在他身后的女巫就厲聲喝道:“等等!”
騾子張嘴的動作瞬間僵住,放松的心神緊繃起來,
直到這時,情報掮客才注意到,
坐在他身前的蜜蜂男子微不可察地調整了一下端坐姿勢,
其毛茸茸的橙黃色蜜蜂腦袋,其五官的角度似乎也有所變動,
像是擺出了一副...嚴肅的表情?
雖然,從蜜蜂臉上看出“嚴肅”二字聽起來有些不太現實....
“這次劇本任務里,你扮演的是專業律師。”
女巫沉聲道:“如果給出的論點、論據、論證,過于淺顯粗陋,
很可能無法通過波拿巴的測試,
甚至被懷疑身份的真實性。”
“沒錯。”
黑色木馬點頭道:“波拿巴飽讀包括數學、哲學、地理、歷史在內的各類書籍,
頒布《拿破侖法典》,奠定了西方資本國家的社會秩序,
思辨能力絕對不差,
貿然答題只會讓自己顯得漏洞百出。”
騾子心思急轉,他明白攻略團隊說得對,但得怎么發言,才能通過對方的考驗?
似乎是把騾子的猶豫不決當成了深思熟慮,蜜蜂男認可地點了點頭,繼續為案例補充細節。
比如,在搜救過程中,山體發生了好幾次崩裂,其中一次山崩奪走了十名營救人員的生命。
營救過程中,洞穴探險協會的資金很快用盡,后續是由公眾捐款和法定撥款,來支持營救工作。
洞穴探險者的威特莫爾,首先提議也許可以吃掉一個成員,否則其他人想活下來是不可能的,
同樣也是他提議抽簽,并聲稱自己帶了一副骰子,
其他四人一開始并不愿意響應該提議,但在威特莫爾利用無線設備與外界進行對話后,
他們同意了提議,并反復討論了確保抽簽公平性的數學問題,最終同意使用擲骰子的方法來決定生死。
然而,在投骰子前,威特莫爾——抽簽的提議者,宣布撤回約定,
他認為在實施這一恐怖行為前,應該在等一星期,其他人指責他出爾反爾,堅持投骰子,輪到他時,一名成員替他投了骰子,并要求威特莫爾對是否認同骰子的公正性,進行表態,
后者沒有異議,而后因骰子結果對他不利,最終被其他成員謀害并吃掉。
“呼...”
騾子長舒了一口氣,當他重新回顧整個案情,深入思索,才發現這一案例的復雜程度是何等驚人,
絕對不能從單一角度(比如個人的道德審美),來給出簡單的判斷。
“我...”
騾子剛要開口,就被蜜蜂男子打斷,“凱文先生,您曾經做過地方檢察官,然后又改行當了律師,有著豐富的從業經驗,
但在這個案例里,我征求的并不僅僅是一位檢察官或者律師的建議,
我需要您,以權力代行者的身份,來給出判斷。”
“權力代行者?”
“是的。”
蜜蜂男子十指相扣,雙手隨意搭在翹起的左側大腿上,“冥府是現世正常運轉的重要基石,
由五位恐龍大君主持的十三人議會,
負責接引現世魂靈,洗滌其記憶,審判其罪行,再將靈魂重新分類,投入現世。
如果冥府停擺,那么現世就會缺乏生物靈魂,從而荒蕪死寂。
同時,現世堆積的負面情緒也會投映到冥府之中,
如果現世生靈絕望消極、墮落麻木,
冥府也會變得蕪穢蕭條。
兩個世界相互干涉,相互影響,
而十三人議會,則承擔起維持冥府這一重要機器健康運轉的重任。
我們需要對現世靈魂做出審判,洗滌其罪,讓污穢靈魂變得重新健康,
從而推動現世,變得積極向上,維系兩界平衡。
注意,這里說的審判裁決,并不僅僅只是針對某個人或者某個物種,
而是站在兩個世界的極高角度,對億萬生靈進行宏觀調控。”
蜜蜂男子擺了擺手,用肅穆語氣緩緩說道:“我們是法官,同時也是法律的制定者、執行者、實施者,乃至兩界至高權柄的代行者。
我們對五位恐龍大君負責,也對億萬生靈負責,
希望你能站在我們的角度,同一時間思考道德、法律、公平正義,微觀地去看這起案件。”
騾子緊抿住了嘴唇,他終于意識到此次任務的難點所在。
觀察事物的角度、高度不同,便會得出不同的結論,
以一名普通人的心智、意志、毅力、能力,很難超脫自身局限,既宏觀又微觀地評價判斷事物。
更何況,他還不是律師,連法律工作者都算不上...
“好復雜啊...”
黑色木馬舔了舔嘴唇,手指指尖微微發麻。
這位碼農的視線當中,漂浮著查詢到的所有法律條文,
但這些條文,似乎起不到什么太大的幫助。
森林貓眉頭緊鎖,苦惱道:“宏觀又微觀...怪不得拿破侖會變成蜜蜂,整天思考這種問題,早晚會瘋掉的吧。”
“別說那些沒有用的了,”
外表年齡最小的初中生女巫搖了搖頭,思索道:“既然要站在更高的角度,
自然要舍棄掉歐洲大陸法系、英美法系、印度法系、東方法系等五大法系的角度。
也就不用再去斤斤計較具體的某條法律條款了。
嘖,真是麻煩...”
看到森林貓臉上有些困惑的表情,女巫隨口解釋道:“世界五大法系是法學家們根據世界各國法律基本特征劃的五種法系。
英美法系適用于大不列顛和美利堅,其特征是,過往案例是法官做出判決時的主要依據之一,陪審團負責根據證據確定事實問題,法官負責做出判決。
而歐陸法系適用于法蘭西、德意志,以法律條文為主要判決依據,沒有陪審團制度,是否有罪、刑罰程度都有法官裁決。
如果這起案件采用歐陸法系的話,我們很容易就能根據某條具體的法律條文,來進行判決。
自然也就不用這么麻煩。”
“不如,”
李昂停止了與書架抗爭的動作,轉過身來,淡淡地朝同伴說道:“先問問蜜蜂,冥府里面有沒有通用的法典?”
“可以,”
女巫點了點頭,贊同道:“在一個眼神就能摧毀你的神話種面前,最好還是先試探一下他本來的態度。
問問也無妨。”
得到攻略團隊的意見,騾子遂裝作結束思考的樣子,認真問了一遍李昂的問題。
“你說法典么?”
蜜蜂點點頭,“冥府是有一本法典,
為兩千年前五位恐龍大軍主持編纂。
但那本法典是針對所有生靈的,里面的內容非常空泛,
基本就是‘在不為了滿足生存需求的情況下,以享樂為目的,惡意殘害其他生靈,生產出負面情緒者,需要接受審判。’
隨著人類族群擴張,社會日新月異,人類本身對自然界的影響越來越大,七十億人類產生的負面情緒越來越重,
法典就有些不再適用了。”
蜜蜂拿起酒杯,用嚼吸式口器,吸了一口杯中液體,淡淡道:“法典的問題待會兒再說,現在,我更想聽聽您的回答。”
騾子沉默了一會兒,輕點桌面的指尖清晰向同伴傳遞出‘快幫幫我’的意思。
李昂盯著同伴看了一陣,發現幾人都還在思索,便開口道:“不如,你這么說...”
他平靜地陳述起來,
騾子在短暫的沉默之后,深吸一口氣,逐字逐句地復述起李昂的話語。
“抱歉,蜜蜂先生,作為一個普通人,我仍受限于自身知識結構、智力水平與過往經驗,無法給出一個精準客觀的結論,
只能在自身能力范圍內,給出答復。”
騾子停頓一下,模仿李昂,用沉靜語氣緩緩道:“這一事件本身有無數種角度可供解析,
若從最樸素的殺人償命的道德與法律原則來看,謀害并吃掉了同伴的四名探險隊員,理應被判死刑。
對于冥府而言,尊重法律條文也是至關重要的,按照嚴格標準執行法律,降低人為因素,
能大幅度提高執行法律效率,降低時間與人力成本。”
蜜蜂男子沒有表態,只是稍微調整了一下端坐姿勢。
騾子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當然,這一判決過程太過簡單粗暴,
何為法的基石?
由文明人類制定的法律,是以人類可能共存這一基礎上的,
世間所有法律的根本目標,都在于促進和改善人類的共存狀態,調節共存狀態下相互之間關系的公正和平等,
若人可以共存的基礎不存在——比如像案例中只有殺死對方才能生存,那么支撐法律存在的基石就蕩然無存,法律本身就失去了意義。
案例中,五名受困者與世隔絕,遲遲等不到救援隊伍,
在該場景下,他們實際處于‘沒有法律的原始環境’,不受監管,享受不到法律這一社會契約帶來的好處,其所作所為都出于生存這一人類本能,
同理,他們不應受到文明社會的事后審判。”
蜜蜂搖了搖頭,“凱文律師,您的這兩種觀點似乎相互違背啊。”
“是這樣沒錯。”
騾子學著李昂的樣子點了點頭,“同一事件從不同角度,能得出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
尊重法律條文有錯么?沒有。
尊重以人類共存為基石的立法精神有錯么?也沒有。
但在復雜的現實世界,并不存在簡單的對與錯,或者說,簡單粗暴評價對與錯這種行為本身就是不負責任的體現,是主動舍棄了理性思考這一人類最重要工具。”
騾子故作深沉地嘆了口氣,“法律的基礎是公眾認同,
在沒有超凡能力的現實世界,維系人類社會關系與秩序的力量,并不是槍炮武器、銀行存款、信息獲取權限、知識水平、社會地位,
而是人與人之間的認同。
這是一種極度抽象的概念,有了公眾認同,才有了錢幣,才有了國家,才有了文明,甚至連任的身份都源于公眾認同——
若眾人承認,那乞丐便是國王,若眾人否決,那國王也能瞬間變成乞丐。
在此次案件中,大多數民眾都理解并同情四名探險隊員的處境,輿論顯示,超九成人支持探險隊員無罪,或被判處象征性的懲罰。
站在法律必須彰顯公眾道德、指導道德的角度,這四人理應被判處無罪。”
蜜蜂聞言忍不住搖了搖頭,“文明制定的法律,確實應該為絕大多數人民而服務,
但人民的意志體現,也就是輿論,對于執行法律而言并沒有多大益處。
輿論建立在現有證據之上,是情緒化的,可以被人為引導,隨時有可能發生改變,
前一天輿論山呼海嘯要求釋放嫌犯,
后一天因為新證據的出現,輿論又山呼海嘯要求立即處決嫌犯。
假設調查過程中,能清晰找出所有證據、還原案情原貌,假設公眾都能理性思考,深思熟慮,
那么按人民意志來審判,并沒有什么問題。
但在實際調查過程中,有太多因素干擾,根本不可能做到完美還原案情原貌,
所以輿論直接干涉裁決并不可取,正確的做法,是讓輿論推動法律的完善。”
“哦?”
李昂心中一動,瞬間發現了蜜蜂話語中的問題,
指導騾子問道:“就連冥府,也無法還原案情原貌么?我還以為,冥府會有某種道具,能夠完美再現魂靈的一生。”
“你的思維很快。”
蜜蜂張開了嚼吸式口器,做出了“微笑”的表情,“冥府是有這種道具沒錯,
不過這就要涉及另一個問題,即公眾意志的范圍是否該局限于人類。
這一點我們稍后再討論,
你不放繼續講下去。”
“好的。”
騾子同樣笑道:“若從為人不齒但實際存在的功利主義角度出發,法律希望所有人都能活下去,
如條件不允許,則應保證大多數人的性命都能得到保護——四人行為無罪。
若從務實角度出發,此案中四名探險隊員完全可以等到有人餓死再吃尸體,或者先吃自己的身體,如腳趾等不關鍵部位,
他們還有力氣殺人,也就是說并未陷入到生死兩難的絕境,不符合緊急避險法律的要求——四人行為有罪。
若從道德角度出發,法律是顯露的道德,道德是隱藏的法律,法律制定者、法律代行者自己也是人,在該困境下很可能做出與探險隊員同樣的選擇——若自己都做不到,則不能苛求別人做到,四人無罪。
若從維護法律尊嚴的角度出發,嚴懲犯罪行為能夠威懾潛在的犯罪者,進而維護社會秩序,如有用心險惡者故意制造類似洞穴困境,放任行為有可能會導致更大規模的犯罪——四人行為有罪...”
“等等!”
蜜蜂出言打斷了騾子的話語,他前傾身子,前所未有地認真問道:“凱文先生,圍繞這一案件您可以例舉出無數種觀點,
但我更想聽,您自己的意見。”
“我?”
李昂低頭思索,想著如何發言,才能符合凱文律師這一人設。
良久,他才抬起頭來,斟酌說道:“人類永遠是有局限的,永遠無法超脫自身、所處環境、時代等因素,來看待問題。
由于這種局限永恒存在,
一個優秀的法律工作者,必定無法做到道德、公平、正義的完美平衡,
只能退而求其次,將一部分責任交付給其他人。
其外在表現,
就是一些法律人變得機械呆板,麻木冷漠——也就是所謂的,法律學的多了,就會逐漸失去人性。
甚至,有些無良無知法律人會驕矜傲慢,自詡高級,脫離群眾道德,
并以脫離群眾道德為傲。
就我個人而言,我沒有能力給出完美的判決。”
“這就是您在深入分析之后,給出的答案么?”
蜜蜂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那么,
如果我們能賦予您,超越人類的視角與能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