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楊少峰再怎么追問,王有財都沒有再說一個字,后來被問的煩了,王有財干脆閉上了眼睛假寐,徹底不搭理楊少峰了。
楊少峰見王有財不愿意再多說,便挪了挪身子,繞過王有財,對著王有財身后的老農笑道:“大爺,您給俺再說說唄?”
“呵,說什么?又有什么好說的?”
雖然嘴里一直在說著沒什么好說的,但是王有財身后的老漢卻慢慢打開了話匣子:“他王家當初在登封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代代耕讀傳家,也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會把女兒許了他家。”
“女兒?”
楊少峰忽然想到王有財剛才說過的:“那豈不是……?”
老漢勉強笑了笑,只是笑容之中卻是說不盡的凄苦:“就是我女兒,我周家唯一的女兒。”
楊少峰沒有作聲,只是靜靜的聽著老漢繼續說了下去。
“當初我周家也是耕讀傳家的良善人家,不過老天爺不開眼,到了我這一代,沒能生出個兒子,只生出來一個女兒。”
抹了一把老淚,老漢又接著說道:“若單只是這樣兒,那倒也罷了,原想著女兒女婿小兩口好好的,以后多生幾個娃子,好過繼一個娃子來繼承了家業,我周家也不算徹底絕了后,可誰能料到,竟然出了這檔子事兒!
如今,我周家算是徹底絕了,他王家也就剩下這么一根獨苗苗,我周興旺愧對祖宗!”
深吸了一口氣,周興旺又接著說了起來:“第一個開倉放糧的就是我家,原也是想著能多活幾個人,也好給娃子們積點兒陰德,求菩薩保佑我那女兒女婿能多子多福。
可憐祝融之下,周家所有的糧食都灰飛煙滅,不得已只得托庇到了親家王家。王家不嫌棄周家敗落,又見周家凄慘,一時動了惻隱之心,竟也拿出來糧食放粥。
一開始放粥的時候還好好的,可是還沒等到第二天,就有人挑唆著來領粥的百姓,說王家家大業大,家里存的糧食堆積如山,是因為吃不了了才拿出來放的粥,不如搶了干脆。
嘿嘿,泥塑的菩薩不睜眼,塑了金身的同樣不睜眼!
王家和我周家雖然有幾個家丁,可是要護著兩家子老老小小,又怎么可能敵得了上萬的災民?
全完了啊,周家是糧食被人燒了,可憐王家糧食被搶光,就連院子都被人燒得一干二凈,王家一敗,周家和王家的家丁們也就散了。”
楊少峰疑道:“那地呢?就算糧食沒了,院子燒了,這地契總是在的吧?總該有東山再起的機會,怎么會淪落到了這般田地?”
周興旺道:“原本十兩銀子一畝的上好水田,如今連一兩銀子都不給,換做是后生你,你愿意賣了?
可是啊,這一兩銀子的價格,還是原先的,現在他們連一兩銀子都不給了,他們在等著我們餓死,等我們都餓死了,他們不用花一文錢就能把這些地都拿走。”
指了指王有財懷里的孩子,周興旺又接著說道:“你道這孩子為什么還能活著?”
不待楊少峰回答,周興旺又指了指周圍的一些災民,冷笑著道:“不是沒有人打這孩子的主意,畢竟是塊嫩肉,煮來吃,好歹也能活幾個人。
只不過,周圍這些王家的街坊都念著王家的好兒,暗中都護著這個娃子,要不然,這娃子也不過是別人碗里的一塊肉罷了。”
楊少峰抬頭打量了一眼,發現確實如同周興旺所說,許多百姓都有意無意的圍在王有財周圍,許多人還在打量著自己。
周興旺嘆了一聲,說道:“餓吧,餓死了也就好了,就像親家說的那樣兒,餓死了,就不再受這份活罪了!”
沉默了半晌之后,楊少峰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找不到適合的話來勸說王有財和周興旺,往常懟天懟地懟空氣的噴人勁頭竟是在這一刻消失的無影無蹤。
過了好半晌之后,楊少峰才勉強開口道:“好人終是有好報,蒼天畢竟不瞎眼。”
周興旺搖了搖頭,說道:“老天爺不瞎眼,這世上可還有瞎了眼的?就像親家說的那樣兒,你若是京城來的,就給俺們一條活路。若不是,就趁早離開,省得趟這個渾水。”
瞧著周興旺眼中的期盼,楊少峰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說道:“俺家原是山東的,老一輩躲兵災的時候才遷過來,倒是還帶些山東口音,并不是京城來的。”
周興旺眼中的期盼之色最終化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走吧,要是恁家在山東還有親,就想辦法跑吧,跑過去興許還能活,跑不過去,你也就認了命吧。”
楊少峰點了點頭,哎的嘆了一聲道:“實在活不下去再說吧,俺還有個兄弟,俺去他那邊兒看看。”
周興旺正想點頭答應,卻見楊少峰身后出現兩個身影,當下便閉上了嘴巴,和周圍一眾災民將抱著嬰兒的王有財護在了中間。
楊少峰心知有異,轉過身子一瞧,卻見身后站著兩個衙役,正皺著眉頭望向自己。
楊少峰上下打量了一番,覺得自己身上并沒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便直接開口問道:“有事兒?”
一個衙役猛然一耳光抽向了楊少峰,嘴里罵罵咧咧的道:“有事兒?這就是你跟老子說話的態度?連聲差爺都不會喊?”
楊少峰本能的就想躲開,只不過楊少峰卻忘了,自己為了裝災民裝的能像一些,已經提前餓了兩天,身上沒有多少力氣不說,就連反應能力也差了許多,竟是沒能躲開這一耳光,反而結結實實的挨到了臉上。
楊少峰心中頓時大怒,猛的抬腿就踹向了動手的差役——老子在京城的時候連皇太孫都敢打,來了登封卻被人扇了一耳光?
楊少峰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眼前的衙役。
衙役不僅躲開了這一腳,反而一腳踹到了楊少峰的肚子上,將楊少峰踹倒在地后,兩個衙役更是一齊猛踹:“還敢還手?老子今天就打死你個癟三!”
餓的沒有反抗的力氣,楊少峰只得死死的護住頭臉,咬緊了牙關一聲不吭,心中暗自記下了這兩個衙役的模樣。
許是打的累了,兩個衙役最終沒有直接打死楊少峰,反而將目光投向了周興旺等人:“這小子是哪里來的?誰家的?”
周興旺瞧了瞧楊少峰,最終還是咬牙道:“差爺,這是俺家一個遠房外甥,不懂事兒,您大人大量,饒過他這一回吧。”
最先動手的衙役又踹了楊少峰一腳,冷笑著道:“看好他,別亂跑,小心惹出了麻煩,到時候可就不是挨頓打的事兒了!走!”
待到兩個衙役趾高氣昂的走了,周興旺才過來摻起楊少峰,說道:“忍忍吧,忍忍就好了,有命在,就比什么都強。”
好不容易緩過勁來,楊少峰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強忍著身上的疼痛起身,對周興旺道:“多謝您老了,俺還是得去找找俺那個兄弟。”
“誰打的?”
朱瞻基一見楊少峰嘴角上的血,還有衣服上的腳印子,頓時就炸毛了:“他們這是想要造反啊!”
止住了暴怒的朱瞻基,楊少峰將自己打聽來的消息說了一遍,又接著說道:“登封的衙役打的,估計是看我臉生,沒事兒。倒是你,打聽到什么消息了沒有?”
朱瞻基陰沉著臉道:“基本上和你打聽來的差不多,沒什么特別有用的消息。現在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登封縣根本就沒有把饑荒的消息上報,常平倉也絲毫沒有放糧的意思。
還有,我聽人說登封四個預備倉的糧食全都不翼而飛了,里面只留下了燒給死人的幾張紙錢,說是被陰兵給借走了。”
楊少峰哈的笑了一聲,說道:“少林寺便在登封,陰兵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么,居然敢跑到禪宗祖庭來借糧?莫不是喝多了假酒?”
朱瞻基沉聲道:“這并不是好笑!”
楊少峰卻反問道:“難道這還不好笑?這簡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朱瞻基沒理會忽然犯了癲病的楊少峰,反而一臉的糾結之色:“說吧,現在你有什么打算,是直接調兵過來,還是慢慢查下去?”
楊少峰道:“怎么查?再查下去,又能查到什么有用的東西?無非就是些陰兵借糧之類的說法罷了,還有什么?
要是再沒有糧食,登封的百姓就只能眼睜睜的等著餓死,或者成為流民,或者……”
“或者造反!”
朱瞻基直接把楊少峰沒說完的話給接了過去:“等不到糧食是個死,造反了還倒有可能多活幾天,所以還不如造反更合算,對不對?”
楊少峰嗯了一聲道:“換你,你會怎么做?等死還是造反?”
“造反!”朱瞻基毫不猶豫的道:“太祖爺當年就是活不下去了才造的反!”
“所以啊,還查個什么勁?”
楊少峰從懷里掏出火折子,又從袖子里取出一枚像是竄天猴一樣的東西,獰笑道:“剛才我挨揍的時候,周興旺還勸我忍。忍?我忍他個錘子!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既然想找糧食的去處,問正主兒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