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蕭有名是幸福的。
鄉里人好迷信,說他老子給他起的名字好。前三十年沒什么名堂,可是還沒趕上人到中年,他的大名在整個縣里都似乎人人皆知。十里八鄉只要遇到,只要對方聽到他的名字,便會驚呼一聲:
“你就是那個神童的老子。”
憑自己的兒子出名沒什么不好。
至少在鄉土觀念里,有句話叫種好才生好苗子。
蕭辰是他蕭有名的種。
除了面對別人的夸贊會表現出嘚瑟,蕭有名并沒有什么其他的缺點。家中幾畝田精耕細作,農閑時候還會當磚瓦匠給別人家修院砌房。他砌的墻精美說不上,但至少堅固平順。小日子因為他的勤勞,過的相當不錯。
妻子夏玉芳是同鄉夏家莊人,年輕時候也是一朵花,心靈手巧溫柔賢惠,遇上農忙干活也是一把好手。
眼瞅著自己兒子即將畢業,只要一分配工作,吃上公家飯,一家人的日子就會越過越美,蕭有名想到這里忍不住唱起了智取威虎山那個經典的選段:
“今日痛飲慶功酒,
壯志未酬誓不休……”
搖頭晃腦地騎在一米多高的架子上,若非旁邊的匠人聽得到聲音,都以為他是得了癔癥。
“蕭有名這家伙又開始嘚瑟了,這三天兩頭來一遭……”
“架不住人家生了個好兒子,將來有了鐵飯碗,把他往城里一接,人家就成了官老爺他老子。”
“你們聽說了沒有,吳鄉長前幾天來村里,還專門把這家伙喊過去喝了頓酒。”
幾個匠人羨慕得不得了,好在蕭有名也不是太過張狂的人,倒是沒有人潑冷水說風涼話。
蕭有名在他們閑聊的時候就停住了唱段,倒不是他想長招風耳,實在因為這一段他也就會唱那幾句。再往下,那就屬于專業唱戲的范疇了,這方面蕭有名不太熟,他只對手里的磚頭和地里的莊稼,才能顯示出專業的水平來。
BB機忽然響了一下。
這玩意對蕭有名來說,其實就是個顯擺的物什。
他匱乏的交際圈子,只拘束在這個鄉。
如果將范圍再縮小一下,便只有幾路親戚所在的村莊,以及相熟的幾個匠人的老家。
這些小的范圍,騎輛自行車一天就能走個來回,還能饒幾頓酒菜。BB機在這里,壓根就是為自己的兒子留的。
借助BB機,父子倆多少能在信件之外聯絡一些。雖然次數依舊少的可憐,但至少有勝于無。比如像現在,正準備扭頭反駁身后幾名匠人的調侃,蕭有名就聽到BB機那有些刺耳但非常響亮的“嗶嗶”。
沒有電信廣告滿天飛的時代,BB機發出聲響都能猜出是誰的消息。蕭有名不作他想,只認定了這是來自于蕭辰的消息。
對于這個寶貝兒子的信息,蕭有名向來珍惜的緊。
這是一串電話號碼,這是父子倆三年來形成的默契。
“劉老大,我先去給我兒子打個電話,他學校里有急事。”
蕭有名在一群匠人們詫異的眼神中翻身下墻,也顧不上一聲水泥的堿臭味,扯著嗓子沖院里便是那么一喊。
讀書改變命運,幾千年來的中華文化讓這個觀念深入人心。娃兒在學校里的事情,那就是天大的事情。更何況,蕭有名他娃兒是大學生,比那些大專中專師專還真金白銀的重點大學。蕭有名說有急事,那肯定萬分耽誤不得。
一個施工隊里相處這么久,拉起桿子的工頭劉老大自然非常清楚這個道理。
聽到蕭有名的叫喊,也不出門,愣是扯著嗓子在屋里邊刷墻邊回應:“快去,要使錢了回來說,我給你取。”
蕭有名沒有回來,自然暫時也用不著使錢。他匆匆來到村口的小賣部,拿起雖然鮮少有人問津卻依舊被擦的干干凈凈的電話,沖店主人憨笑的同時迅速摁下腦子里剛記住的那串電話號碼。
撥打不超過三秒,對面的電話就被接起,蕭辰的聲音瞬間傳入蕭有名的耳朵:
“爸,打擾你干活了。”
“沒啥打擾的。你火急火燎讓我給你打電話,有啥事情嗎?生活費夠不夠,不夠我托人給你寄錢。”
蕭有名啥啥都好,就是在某些方面表現的有點笨拙。蕭辰上大學三年,生活費愣是沒有親手寄過。原因大抵有二,一是寄錢的流程他根本就不熟悉,而且似乎礙于面子,也不愿去熟悉;另一個,則是平時很忙,要么忙于務農,要么忙于打工,真不一定有這個時間能專門跑一趟縣城。
“是關于我大學畢業之后的事情。爸,今天老家單位來人找我們簽工作,我沒去。”
“啥?”
饒是蕭辰說的風輕云淡,蕭有名卻感覺如同打夯機的榔頭狠狠砸在自己胸口,連氣都要喘不上來。
單位招人啊,那可是單位招人,比當老師還要鐵的鐵飯碗。
他蕭有名要是有這樣的機會,那睡覺都要笑醒的。
“你這是干什么啊?你知不知道錯過了什么東西。是不是看見周圍有人下海經商賺了錢,你腦子一熱也想跟著去?娃啊,咱們往上三代都是貧農,哪里有城里人那些心眼子。你經商連資本都沒有,拿什么賺錢。老老實實跟人家單位賠不是。”
蕭有名是真的急了。
他生怕自己的兒子腦子一熱干出什么錯事。
只是蕭有名萬萬沒有想到,此時跟他打電話的,已經不是那個年輕到還需要人照顧的蕭辰。
“爸,我要去當兵。比起單位的工作,我更看好部隊。我這樣的學歷,到部隊比到單位更受重視,將來就算留不下,回到地方還能給安排工作。”
“等你來你就不值錢了。”
蕭有名在想,回去之后一定要先灌兩杯子涼水讓自己消消火。
蕭辰打電話之前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蕭有名現在這個態度,才是他真正覺得正常的。如果這時候蕭有名一口氣答應,接下來的很多事情他反倒是不知道該如何說明了。
深吸一口氣,蕭辰開始將自己的理由逐一向蕭有名解釋起來。